東城門。
青陽城最寬闊的動脈,此刻卻被憤怒和恐懼堵得水泄不通。
兩百名城防營的兵卒,甲胄在身,長刀在手,結成一個粗陋的軍陣,將城門死死封住。
他們臉上混雜著悍勇與不安,目光頻頻投向陣前那個穿著錦緞,哭天搶地的婦人。
那是趙虎的婆娘,趙王氏。
“天殺的妖女!無緣無故抓我夫君!還有沒有王法了!”
她坐在地上,拍著大腿,聲音尖利,劃破了黃昏的寧靜。
“我男人為青陽城流過血!他守著這城門,你們才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今天他被奸人所害,你們就眼睜睜看著嗎!”
她的哭嚎很有技巧,句句都在煽動圍觀的百姓。
上千名百姓將街道堵得嚴嚴實實,他們竊竊私語,眼神里有同情,有畏懼,更有麻木。
“師尊,場面有點失控。”洛青鸞的意念在識海中平靜地流淌。
“失控?不,這叫暖場表演。”陳凡的聲音透著一股看好戲的悠閑,“你看那婆娘,哭得聲嘶力竭,眼角連滴淚都擠不出來。典型的公關災難,差評。”
“她想把趙虎塑造成受害者,把你打成反派。可惜,演技太浮夸,劇本也爛。”
“師尊,你的意思是?”
“搶過導演的話筒。”陳凡嘿嘿一笑,“讓她知道,這出戲,誰才是主角。”
就在這時,人群騷動起來。
一陣整齊劃一,沉重如山岳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鐺。
鐺。
鐺。
玄甲衛的鐵靴踏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
洛青鸞走在最前面。
她依舊是那身簡單的青衣,嬌小的身影,在兩列高大威猛的玄甲衛中間,顯得格格不入。
可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魏通跟在她身后,手里拖著一個人。
張文遠。
曾經風度翩翩的張師爺,此刻衣衫凌亂,面如死灰,像一條被拖去屠宰場的狗。
趙王氏的哭嚎,戛然而止。
她看著洛青鸞,眼中迸射出怨毒的光。
“就是你!你這個小賤人!快放了我夫君!”
她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張牙舞爪地就要撲過來。
“丫頭,該你上場了。”陳凡提醒道,“別跟她廢話,直接放大招。”
洛青鸞看都沒看那個撒潑的婦人。
她的目光,越過所有人,落在那兩百名神情緊張的兵卒臉上。
魏通一步上前,像座鐵山,擋在趙王氏面前。
只一個眼神,就讓那婦人渾身一抖,不敢再動。
整個東城門,瞬間安靜下來。
只有風吹過城樓,發出嗚嗚的聲響。
“你們說,趙虎是英雄。”
洛青鸞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你們說,他為青陽城流過血。”
她的視線,緩緩轉向身旁抖如篩糠的張文遠。
“張文遠。”
張文遠一個激靈,猛地抬頭。
洛青鸞將那張寫滿罪狀的宣紙,遞到他面前。
“你曾是趙虎最好的朋友。”
“你來告訴他們。”
“告訴全城的人,你們的趙副統領,究竟是個什么樣的英雄。”
張文遠死死盯著那張紙。
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他親手所寫,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他明白了。
殺人誅心。
這才是真正的殺人誅心。
“念。”
洛青鸞只說了一個字。
魏通一腳踹在張文遠的腿彎。
撲通。
張文遠跪倒在地,跪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被推到了舞臺中央,聚光燈下。
曾經高高在上的城主府師爺,此刻狼狽不堪,成了審判自己舊友的工具。
人群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呼。
那兩百名兵卒更是面面相覷,他們認得張文遠,知道他跟趙虎的關系。
張文遠的手,抖得握不住那張薄薄的宣紙。
他抬起頭,看到了趙王氏那要吃人的眼神,看到了舊日同僚們的驚愕,看到了上千百姓好奇又冷漠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念出了第一個字。
“罪……罪人,趙虎……”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像兩塊砂紙在摩擦。
“其罪一,貪墨軍餉!三年以來,共計克扣兵卒餉銀三萬七千兩,致使東營將士冬衣短缺,去年寒冬,活活凍死三人,凍傷者,不計其數!”
話音落下。
那兩百名兵卒的陣型,明顯地騷動了一下。
克扣軍餉的事,他們都知道,卻沒想到數額如此巨大,更不知道,竟有人因此而死。
人群中,也響起了憤怒的議論聲。
“其罪二,私通山匪!”張文遠的聲音大了一些,也流暢了一些,仿佛進入了某種自暴自棄的狀態,“與城外黑風寨勾結,劫掠王家商隊,商隊護衛三十七人,無一生還!事后,趙虎獨吞贓款七成!”
“轟!”
人群炸開了鍋。
“什么?王家商隊是他害的?”
“我表哥就在那趟商隊里,尸骨無存啊!”
“這個畜生!”
趙王氏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她尖叫道:“胡說!你血口噴人!你被她收買了,你陷害我夫君!”
張文遠沒有停。
他仿佛沒聽見,只是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語調,繼續念下去。
“其罪三,殘害同僚!因分贓不均,于上月十五,于城外十里坡,背后偷襲,殺死黑風寨三當家,并嫁禍于猛虎堂!”
“其罪四,草菅人命……”
一條條罪狀,從張文遠的口中吐出。
每一條,都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
那不是空泛的指控,而是血淋淋的事實。
“師尊,他們的表情,變了。”洛青鸞在心中說。
“當然會變。”陳凡的語氣帶著幾分得意,“這叫輿論反轉。你沒花一分錢,沒動一個兵,只用他自己人的嘴,就把一個‘英雄’扒得底褲都不剩。這效果,比砍一百個腦袋都好。”
張文遠念到了最后。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
“其罪九,辱我袍澤!”
“趙虎曾于醉后,當眾指著麾下兵卒,狂言:‘一群活該受窮的蠢貨,養你們,就是為了讓你們替我去死!我的一根腳趾,都比你們一百條賤命金貴!’”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兩百名兵卒的頭頂轟然炸響!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兵卒都僵住了。
他們臉上的悍勇、不安、迷茫,在這一刻,盡數褪去,只剩下一種情緒。
被羞辱到極致的……憤怒!
那句話,像一根毒刺,扎進了他們每個人的心里。
原來,他們用命去效忠的人,只是把他們當成可以隨時犧牲的狗。
不,連狗都不如。
“你……”為首的一名隊正,雙目赤紅,死死盯著張文遠,“你說的……可是真的?”
張文遠抬起頭,臉上竟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真不真,你們自己心里,沒數嗎?”
“去年冬天,你們沒領到冬衣,他趙虎的婆娘,添了一件三百兩銀子的狐裘大氅,你們忘了嗎?”
“王家商隊出事第二天,他趙虎就給他兒子,買了一匹千里馬,你們忘了嗎?”
“上個月,他當眾打斷了小六子的腿,罵他是‘不長眼的狗東西’,就因為小六子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你們都忘了嗎!”
張文遠的聲音,一句比一句尖銳,一句比一句誅心。
那兩百名兵卒,握著刀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他們的信仰,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
“干得漂亮!”陳凡忍不住贊嘆,“這姓張的,真是個人才!殺人都不用刀,用誅心咒的!丫頭,你得給他加薪。”
洛青鸞緩緩走上前。
她站到了一只被丟棄的貨箱上,讓自己能俯視所有人。
她的目光,掃過那兩百張憤怒而屈辱的臉。
“供狀,你們聽完了。”
“英雄,還是畜生,你們自己判斷。”
她的聲音冰冷,不帶任何感情。
“現在,我問你們一句。”
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眾人心頭。
“為這樣一個把你們當狗的人賣命,堵住城門,刀指同袍,你們覺得……”
“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