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師爺張文遠的書房。
一爐檀香,青煙裊裊。
張文遠正臨窗而立,手執一卷古籍,姿態儒雅,神情專注。
他聽到了院外的喧嘩,聽到了親衛的驚呼與悶哼。
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仿佛窗外那點動靜,不過是風吹落葉,擾不了他品讀圣賢書的雅興。
轟!
書房的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
兩扇名貴的金絲楠木門板,哀鳴著撞在墻上,木屑紛飛。
張文遠緩緩放下書卷,轉身。
他看到了鐵塔般的魏通,也看到了被魏通像條死狗一樣拖進來的,錢三多。
錢三多渾身癱軟,涕泗橫流,嘴里發出意義不明的嗚咽,目光與張文遠對上的瞬間,驚恐地躲開了。
“魏統領。”
張文遠開口,聲音溫潤,聽不出喜怒。
“就算新主入城,這城主府的規矩,也不能說破就破吧?”
“我這扇門,可是前朝大家的手筆。”
魏通面無表情,將錢三多往前一丟。
“規矩?”
魏通的鐵靴踩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新主的規矩,就是規矩。”
他重復著洛青鸞說過的話,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
“張師爺,你最好的朋友,錢總管,親手為你點了一炷上路的香。”
“新主讓我來問問你,可還聞得到香味?”
張文遠的瞳孔,幾不可見地收縮了一下。
他的目光,終于從魏通身上,移到了地上那灘爛泥似的錢三多身上。
錢三多感受到了他的注視,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廢物。”
張文遠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罵的是誰,不言而喻。
“師尊,這家伙好像不怎么怕。”洛青鸞的意念在識海里響起。
“裝的。”陳凡懶洋洋的聲音透著一股看戲的悠閑,“你看他捏著袖子的手,指節都白了。這種文化人,最愛面子,死也要死得體面。這在我的世界里,叫‘優雅地敲出bug’。”
“他覺得你只是個小丫頭,派了個武夫來,他還能用身份和言語周旋一下。”
“你該登場了,丫頭。讓他看看,什么叫降維打擊。”
門外,響起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洛青鸞走了進來。
她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到書房的主位上,那張屬于張文遠的太師椅,坐了下去。
椅子很大,襯得她的身形愈發嬌小。
可她一坐下,整個書房的重心,瞬間就轉移到了她的身上。
張文遠的心,沉了下去。
他最不愿意見到的局面,發生了。
這位新主,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魏通,帶錢總管下去。”
洛青鸞開口,聲音不大,卻讓整個房間的溫度都降了幾分。
“給他備一桌好酒好菜,讓他看著,聽著。”
“是。”
魏通拎起錢三多,轉身就走。
錢三多絕望地回頭,看了張文遠一眼,那眼神里,有恐懼,有怨毒,還有一絲解脫。
書房里,只剩下洛青鸞和張文遠。
“新主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見教?”
張文遠整理了一下衣袖,躬身行禮,姿態無可挑剔。
“張某自認,對青陽城,對城主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你是在跟我談條件?”
洛青鸞打斷了他,身體微微前傾。
“張師爺,你覺得,你現在還有資格,跟我談條件嗎?”
張文遠沉默了。
他引以為傲的口才和智謀,在少女這般直接的逼問下,顯得蒼白無力。
“看來,你是個聰明人。”
洛青鸞從袖中,拿出了那本《百官行述》,隨手拋在書案上。
人皮冊子落在紫檀木的書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張文遠的視線,被那冊子死死吸住,再也移不開。
“錢三多太蠢,筆握不穩。”
洛青鸞的聲音很輕。
“我想,張師爺的筆,應該會好用很多。”
張文遠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震驚。
他瞬間就明白了洛青鸞的意思。
這不是審判,這是……招攬?
用一本記錄了他所有罪證的冊子,來招攬他?
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情!
“新主……這是何意?”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沒什么意思。”洛青鸞的手指,在冊子上輕輕一點,“這上面,有九十八個名字。”
“錢三多幫你劃掉了一個,現在,還剩九十七個。”
“我給你一個機會。”
洛青鸞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來當我的刀筆吏。我殺人,你寫狀。”
“為這冊子上的每一個人,寫一份供狀,一份罪無可赦,能讓全城百姓都拍手稱快的供狀。”
張文遠的呼吸,停滯了。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
寫供狀?
為自己的同僚,那些曾經與他稱兄道弟,狼狽為奸的人,親手寫下催命符?
這比讓他自己去死,還要誅心!
這是要他親手斬斷自己所有的過去,將自己徹底釘在青陽城所有舊勢力的對立面。
從此以后,他只能做她洛青鸞的一條狗。
一條會寫字,會咬人的狗。
“怎么?”洛青鸞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張師爺飽讀詩書,寫幾份供狀,應該不難吧?”
“這……這……”
張文遠額角滲出冷汗,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從里到外,一片冰涼。
“新主,你就不怕……我亂寫?”他做了最后的掙扎。
“亂寫?”洛青鸞笑了,“你可以試試。”
“你每寫錯一個字,我就在你身上,劃一道口子。”
“你每寫錯一樁罪,我就從你的族人里,殺一個。”
“直到你寫對為止。”
“或者,直到你張家,死絕為止。”
張文遠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魔鬼!
眼前的少女,根本不是什么初出茅廬的雛鳥。
她是個魔鬼!一個懂人心的魔鬼!
“好家伙,丫頭,你這招夠狠。”陳凡在腦中吹了聲口哨,“殺人誅心,還要別人幫你遞刀子,順便把刀子擦干凈。資本家看了都得流淚啊。”
“師尊,他會答應嗎?”
“他會的。”陳凡的語氣篤定,“對這種自作聰明的人來說,只要能活,別說當狗,當蛆他都愿意。因為他會覺得,只要活著,就有翻盤的機會。”
“可惜,他不知道,在咱們這,沒有翻盤,只有躺平。”
洛青鸞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她給了他思考的時間。
也給了他走向深淵的時間。
終于,張文遠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緩緩跪了下去。
他不是被魏通的武力壓垮的。
他是被洛青鸞這番話,徹底擊潰了所有的心理防線。
“奴才……張文遠……”
他伏在地上,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碾出來的。
“參見……主上。”
從“新主”,到“主上”。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這代表著,他徹底放棄了抵抗,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
“很好。”
洛青鸞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她拿起書案上的狼毫筆,遞到他顫抖的手中。
“那就從第一個開始吧。”
她的目光,落在了《百官行述》上,那個被錢三多劃掉的名字。
“趙虎。”
“把他私通山匪,劫掠商隊,殘殺護衛三十七口的罪狀,寫得詳細些。”
“我要讓他的家人,都以他為恥。”
“我要讓青陽城的百姓,都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張文遠握著筆,手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墨汁滴落在名貴的地毯上,暈開一團漆黑的污跡。
他知道,當他寫下第一個字的時候,他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他將成為青陽城歷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叛徒,最冷血無情的刀筆吏。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位俯視著他的少女。
她的眼神冰冷,平靜,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
在那潭水的深處,他看到的是君臨天下的威嚴,和不容置疑的規則。
“奴才……遵命。”
他低下頭,將宣紙鋪開。
筆尖落下,一個“罪”字,躍然紙上。
字跡,依舊風骨猶存。
只是那墨色里,仿佛浸透了無盡的血與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