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燈火搖曳。
空氣中彌漫著檀香與舊書卷混合的氣息,卻被托盤上那本冊子散發出的,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沖淡。
人皮封面,觸感粗糙,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紋理。
“百官行述”。
鮮血寫就的三個字,在燈火下像三道尚未干涸的傷口。
洛青鸞的手指,停在距離封面一寸的空中。
她沒有動,甚至連呼吸都放緩了。
對面的侍女春桃,依舊保持著那個無可挑剔的姿勢,嘴角噙著一抹恰到好處的微笑,仿佛她捧著的不是一本能掀翻全城的罪證,而是一盤精致的點心。
“師尊,這是……”洛青鸞在識海里開口,聲音有些發緊。
“好家伙。”
陳凡懶洋洋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幾分真正的驚訝。
“我還是小看了這位柳閣主的手筆。這哪里是敲門磚,這是把整個青陽城的官僚體系,連皮帶骨,打包送給你了。”
洛青鸞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本賬冊?”
“不。”陳凡糾正道,“這是一百多條拴在狗脖子上的鏈子。從府衙的師爺到城防的校尉,從管稅的胥吏到管地的官差,他們的罪,他們的把柄,恐怕都在這里面了。”
“柳如煙,這是要你當整個青陽城的……訓狗師啊。”
洛青鸞的目光,重新落在那本冊子上。
那本薄薄的冊子,此刻在她眼中,重逾千斤。
“她為什么要給我?”
“投資。”陳凡的聲音帶上了幾分玩味,“在你身上下了一筆重注。她想看看,你這匹剛沖出柵欄的黑馬,是會用這柄刀把所有人都按在地上,還是會被這柄刀的鋒利,割傷自己的手。”
“這是她的投名狀,也是她的考題。”
洛青鸞沉默了。
她緩緩伸出手,指尖終于觸碰到了那本冊子。
冰涼,堅韌。
她沒有翻開,只是用指腹摩挲著封面上那三個血字。
“這冊子,摸上去有些粗糙。”
她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
春桃的笑容依舊。
“有些東西,看著光鮮,內里早已腐爛。我家閣主說,新主慧眼如炬,當能看清本質。”
“你家閣主,倒是看得起我。”洛青鸞抬眼,目光落在春桃臉上。
那目光清澈見底,卻又像一口深井,讓春桃那職業性的微笑,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僵硬。
洛青鸞忽然問:“這本賬冊,萬寶閣留了多久?”
這個問題,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切向了要害。
春桃的眼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
“有些年頭了。”她回答得滴水不漏,“閣主說,東西放久了會發霉,不如交給能讓它物盡其用的人。”
“發霉?”洛青鸞重復著這個詞,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東西會不會發霉,要看放在什么地方。放在陰暗的角落里,自然會發霉。若是放在太陽底下曬著,只會越來越干,越來越硬。”
她頓了頓,話鋒一轉。
“萬寶閣在青陽城,生意做得很大吧?”
春桃心頭一跳,臉上的笑容幾乎快要掛不住。
“托……托各位大人的福,還過得去。”
“哦?”洛青鸞的手指,在冊子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輕響,像是在敲打著所有人的心臟。
“那不知道,這本冊子上,有沒有萬寶閣的名字?”
春桃的臉色,終于變了。
那張俏麗的臉蛋上,血色褪去,浮現出一抹蒼白。
她怎么也想不到,眼前這個看起來不過十來歲的少女,問出的問題,會如此的……誅心!
“新……新主說笑了。”她的聲音有些干澀,“萬寶閣一向奉公守法,本分經營……”
“本分?”洛青鸞打斷了她,“李家本分嗎?趙雍本分嗎?”
“在這青陽城,誰的屁股底下是干凈的?”
書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春桃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再也不敢開口。
“丫頭,可以了。”陳凡在腦中嘿嘿一笑,“火候差不多了,再燒下去,這小丫頭就要嚇暈過去了。該收網了。”
“給她一個臺階,也給柳如煙一個明確的答復。”
洛青鸞心中了然。
她將那本冊子拿了起來,掂了掂。
“禮,我收下了。”
春桃聞言,如蒙大赦,緊繃的身體瞬間松弛下來。
可洛青鸞的下一句話,卻讓她剛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但這本賬,是舊賬。”
“舊賬?”春桃茫然地抬起頭。
洛青鸞將那本《百官行述》隨手放在書案上,仿佛那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罪證,只是一本無關緊要的閑書。
她的目光,穿過書房的窗戶,望向外面那片依舊喧囂的夜色。
“回去告訴你家閣主。”
“從今天起,青陽城,要立新賬。”
“舊賬怎么算,是我說了算。”
“新賬怎么立,我希望,萬寶G閣能第一個,把賬本做得干干凈凈。”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敲在春桃的心上。
她徹底呆住了。
她終于明白,閣主為何要說“怕唐突了新主”。
眼前這位少女,根本就不是她們以為的,一匹需要扶持的黑馬,一個可以投資的潛力股。
她是一頭……一頭披著羊皮的幼龍!
她收下了你的刀,卻反手把刀柄對準了你,告訴你,從今往后,握刀的人,是她!
春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
她收起了所有的小心思,對著洛青鸞,行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標準大禮,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奴婢,一定將新主的話,原封不動地帶到。”
她的聲音里,再也沒有了之前的從容,只剩下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
“退下吧。”
“是。”
春桃躬著身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書房。
直到那扇沉重的木門在身后合上,她才發現,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濕透。
書房內,重歸寂靜。
洛青鸞走到書案前,看著那本人皮冊子,久久不語。
“不錯,有女帝那味兒了。”
陳凡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哈欠。
“這一手敲山震虎,用得恰到好處。明天柳如煙來的時候,姿態就得放得更低了。”
“她送你一把刀,想讓你當她的刀。你卻告訴她,你要當那個鑄劍師,連她這把刀,也得按你的規矩來。高明!”
洛青鸞沒有回應。
她只是伸出手,緩緩翻開了《百官行述》的第一頁。
昏黃的燈火,照亮了紙上那一行行蠅頭小楷。
第一個名字,赫然便是城主府的賬房總管,錢三多。
名字下方,記錄著一樁樁觸目驚心的罪狀。
“赤月歷七百三十年,春,侵吞撫恤金三千兩白銀,致使陣亡玄甲衛家屬二十三戶,凍斃于寒冬……”
“赤月歷七百三十二年,夏,與城西米商勾結,偽造糧災,哄抬米價,獲利靈石五百,餓殍三十余人……”
“赤月歷七百三十三年,秋,強占民女,后將其沉尸于護城河……”
一樁樁,一件件。
字跡冰冷,卻仿佛能溢出血來。
洛青鸞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
她想起了錢三多在她面前那副點頭哈腰,卑微如狗的模樣。
她握著書頁的指節,因為用力而陣陣發白。
“師尊……”
她的聲音,像從牙縫里擠出來一樣。
“這些人……都該死。”
“是啊。”陳凡的聲音也收起了懶散,透著一股寒意,“都該死。”
“但怎么死,誰先死,誰后死,這里面,大有文章。”
“這本冊子,是你的刀,也是你的棋盤。下好這盤棋,整個青陽城,就再也沒有人敢對你說一個‘不’字。”
洛青-鸞合上了冊子。
“砰”的一聲輕響,像是一道驚堂木。
她抬起頭,清冷的眸子里,再無半分猶豫。
“魏通。”
她的聲音,傳出書房。
門外,一直守候著的魏通大步而入,單膝跪地。
“屬下在!”
洛青鸞將那本《百官行述》,丟到他面前。
“按這上面的名單。”
“去抓人。”
“第一個,錢三多。”
“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