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林家小院的氣氛變得極其詭異。
林晚變得異常“安靜”和“順從”。她不再頂撞王金花,讓喂豬就喂豬,讓劈柴就劈柴,甚至主動承擔了更多臟活累活。只是她總是低著頭,眼神躲閃,臉色蒼白,偶爾還會神經(jīng)質(zhì)地哆嗦一下,仿佛真的被那場“臆想”的大火嚇掉了魂。
王金花起初還有些疑神疑鬼,罵罵咧咧地讓她“少裝神弄鬼”,但看到林晚確實比以前更“聽話”、干活更賣力,加上即將到手的豐厚彩禮讓她心情大好,也就漸漸放下心來,只當她是被自己罵怕了、被張家親事嚇傻了。她甚至得意洋洋地跟來串門的李嬸炫耀:“看吧,丫頭片子就得這么收拾!打幾頓罵幾頓,再嚇唬嚇唬,立馬就老實了!現(xiàn)在乖得像只貓!”
林大強看著女兒愈發(fā)沉默消瘦的身影,偶爾會蹲在門檻上抽著旱煙嘆氣,渾濁的眼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無能為力的麻木。當王金花叉著腰命令他把西屋徹底打掃干凈,甚至搬出了家里唯一一張像樣的八仙桌準備“相看”時,他也只是悶頭照做,不敢多說一句。
林晚冷眼旁觀著這一切,像一臺精密運轉(zhuǎn)的機器。她在等待,等待那個能接觸到林小娟、實施“禍水東引”計劃的時機。同時,她心中那根弦也繃得越來越緊——錄取通知書,隨時可能到來!
第三天下午,時機終于出現(xiàn)。
王金花被李嬸叫去隔壁村看剛?cè)竞玫牟紭樱R走前惡狠狠地警告林晚把晚飯做好,別偷懶。林大強也下地去了。家里只剩下林晚和那個整天好吃懶做、窩在自己房里照小鏡子的林小娟。
林晚的心跳開始加速。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緊張和恨意,端著一碗特意熬得濃稠了些的紅薯粥,輕輕敲響了西屋的門。
“誰啊?”林小娟不耐煩的聲音傳來。
“小娟,是我。媽讓我給你端點粥。”林晚的聲音刻意放得輕柔,帶著一絲討好。
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林小娟那張被王金花養(yǎng)得白胖圓潤的臉探了出來,十六歲的年紀,已經(jīng)有了幾分少女的嬌憨,但眉眼間卻帶著被寵壞的刁蠻。她皺著眉,挑剔地看著林晚手里那碗紅薯粥:“又是這破玩意兒?都吃膩了!媽不是說要給我買城里的蛋糕嗎?”
“媽……媽說張家過兩天就來相看了,家里得省著點……”林晚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說著,同時飛快地抬眼瞥了一下林小娟的表情。
果然,“張家”、“相看”這幾個字,讓林小娟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鄙夷:“張家?就是那個殺豬的?媽真要把那個招娣賣給他了?”她連“姐”都懶得叫。
“嗯。”林晚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羨慕和自憐,“張家……聽說可有錢了。這次給的彩禮,有五百塊錢呢!全是嶄新的票子!還有一頭兩百多斤的大肥豬!媽高興壞了,說這錢正好給你攢著,以后在城里找婆家更有底氣……”
林小娟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五百塊!嶄新票子!兩百斤的大肥豬!這對一個物質(zhì)匱乏年代、被母親許諾著“嫁城里人”卻又沒見過多少世面的鄉(xiāng)村少女來說,沖擊力是巨大的!她雖然看不起殺豬的張屠戶,覺得又臟又臭,但“五百塊”這個數(shù)字,像一塊磁石,牢牢吸住了她的注意力。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半新不舊的花布衫,想到城里百貨商店那些漂亮裙子……
“哼,五百塊……是不少。”林小娟撇撇嘴,語氣依舊不屑,但眼神里的貪婪卻掩飾不住,“不過,殺豬的能有什么出息?一身豬臊味!哪配得上我?我要嫁的是城里人!坐辦公室的!穿白襯衫的!”她說著自己的“理想”,下巴抬得高高的。
“是是是,小娟你肯定是要嫁城里人的。”林晚連忙附和,語氣卑微,“張屠戶哪能跟你比。只是……只是……”她欲言又止,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猶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艷羨”,“只是張家……聽說在鎮(zhèn)上還有鋪面呢……家里頓頓有肉,油水足得很……張屠戶雖然長得兇,但聽說……聽說對女人挺大方的……”她故意把“頓頓有肉”、“油水足”、“大方”這幾個詞咬得稍微重了些。
林小娟的喉頭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頓頓有肉!油水足!這對饞嘴又愛美的她來說,誘惑力太大了!在城里當工人的對象固然體面,但工資就那么多,還要養(yǎng)家糊口,哪能頓頓吃肉?她想起自己偶爾去鎮(zhèn)上趕集,路過張家肉鋪時,看到案板上那白花花的肥肉和紅通通的精排……
一絲動搖和貪婪,如同毒蛇,悄然鉆進了林小娟的心底。她沒有再說話,一把搶過林晚手里的粥碗,“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林晚站在緊閉的房門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種子,已經(jīng)埋下了。接下來,就等著它自己生根發(fā)芽,扭曲生長了。她轉(zhuǎn)身,準備去灶房準備晚飯。
就在這時!
院門外傳來了郵遞員老張頭那熟悉的、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吆喝聲:“林大強!林大強家!有信!省城來的掛號信!蓋紅戳戳的!趕緊出來拿!要蓋手印咧!”
如同平地一聲驚雷!
林晚渾身劇震!心臟在這一刻幾乎停止了跳動!省城!掛號信!紅戳戳!是它!一定是它!濱江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它來了!比前世記憶中還要早一點!
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瞬間竄遍全身!但下一秒,冰冷的恐懼就攫住了她!王金花不在家!但郵遞員的聲音這么大,左鄰右舍肯定都聽到了!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到王金花耳朵里!
怎么辦?直接沖出去拿?不行!她沒有身份證明,郵遞員不會給她!而且動靜太大,萬一驚動了屋里的林小娟……
就在林晚心念電轉(zhuǎn)、焦急萬分之際,西屋的門“哐當”一聲被拉開了!林小娟端著空碗出來,顯然也聽到了郵遞員的喊聲。她臉上帶著好奇和一絲不耐煩:“吵什么吵?省城來的信?誰寄的?”
“是……是我的通知書!大學錄取通知書!”林晚再也無法保持冷靜,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和顫抖,她猛地沖向院門!
“通知書?”林小娟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嫉妒和鄙夷,“嘁!就你?還真能考上?別是弄錯了吧!”她嘴上說著,卻也跟了出來,想看個究竟。
林晚已經(jīng)沖到院門口。郵遞員老張頭正扶著那輛破舊的綠色自行車,手里拿著一個印著“濱江大學”字樣、蓋著鮮紅印章的牛皮紙信封!那信封,在林晚眼中,如同散發(fā)著救贖圣光的圣物!
“我的!是我的!”林晚聲音嘶啞地喊著,伸出手就要去拿。
“哎!等等!”老張頭謹慎地縮回手,“你是林招娣?得有戶口本或者證明,再按個手印才行!這是規(guī)矩!”
證明?戶口本在王金花房里鎖著!林晚的心瞬間沉到谷底!就在她急得快要哭出來時,身后傳來了王金花那如同夜梟般尖利的、帶著難以置信憤怒的咆哮:
“林招娣!你在干什么?!”
林晚猛地回頭!只見王金花不知何時已經(jīng)回來了,手里還拿著兩塊花布,正站在院門口,臉色鐵青,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盯著郵遞員手里的那個信封!顯然是李嬸或者鄰居聽到動靜跑去告訴了她!
完了!林晚的心如墜冰窟!
王金花像一陣風似的沖到郵遞員面前,臉上瞬間堆起假笑,一把搶過那封信:“哎呀,老張頭,辛苦你了!我是她媽!這信我替她收著!手印是吧?我來按我來按!”她不由分說,奪過筆就在簽收單上按了自己的手印,動作快得郵遞員都沒反應過來。
“媽!那是我的通知書!”林晚再也忍不住,帶著哭腔撲上去想搶。
“滾開!”王金花狠狠一把將她推開,力道之大讓林晚踉蹌著摔倒在地,手肘在粗糙的地面上擦破了一大塊皮,火辣辣地疼。王金花看都沒看她一眼,緊緊攥著那個牛皮紙信封,仿佛攥著一條毒蛇,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只剩下猙獰的怒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大學通知書?呵呵!”王金花的聲音尖利得刺耳,她當著林晚、林小娟、郵遞員老張頭以及幾個探頭探腦鄰居的面,高高舉起了那個信封,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殘忍、嫉妒和絕對掌控的瘋狂表情!
“我告訴你,林招娣!你這輩子,休想飛出老娘的掌心!念大學?做你的春秋大夢!”
話音未落!
“嗤啦——!!!”
一聲刺耳到令人牙酸的撕裂聲,在死寂的小院中炸響!
在王金花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布滿老繭、此刻卻蘊含著毀滅性力量的手中,那個印著“濱江大學”、承載著林晚全部希望和未來的牛皮紙信封,連同里面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錄取通知書,被粗暴地、帶著泄憤般的快感,從中間狠狠撕開!
紙屑紛飛!
“嗤啦!嗤啦!嗤啦!”
王金花像是瘋魔了一般,雙手不停地用力,將撕成兩半的信封和通知書再次、再次撕扯!雪白的紙片如同被蹂躪的蝴蝶翅膀,在她手中變成更小的碎片!她一邊撕,一邊歇斯底里地咒罵:
“我讓你考大學!我讓你心比天高!一張破紙就想翻身?呸!下輩子吧!老老實實給我進廠干活!老老實實嫁到張家去!你的命,早就定了!定死了!”
紙片如同雪花般飄落,落在骯臟的泥土地上,落在林晚擦破皮流著血的手臂上,落在她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上。
世界,仿佛在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色彩。
林晚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肘的疼痛微不足道。她呆呆地看著那些飄落的紙屑,看著王金花那張因憤怒和掌控欲而扭曲變形的臉,看著林小娟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看著鄰居們或同情或漠然的眼神……
前世通知書被投入灶膛化為灰燼的畫面,與眼前這紙屑紛飛的場景,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
絕望嗎?不!那是一種超越了絕望的、冰冷的死寂!仿佛靈魂在這一刻也被那刺耳的撕裂聲,徹底撕碎了!
王金花將最后一把碎紙狠狠砸在林晚的臉上,碎紙如同冰冷的雪片,帶著嘲諷和毀滅的氣息。
“看清楚了嗎?這就是你的命!給我認命!”王金花的聲音如同最后的審判。
林晚沒有哭,也沒有再喊。她只是緩緩地、緩緩地低下頭,看著散落在泥濘中的、那些代表著“前程”的碎片。一滴滾燙的液體,終于掙脫了束縛,重重地砸落在其中一片小小的、印著半個“江”字的紙片上,瞬間洇開一小團深色的濕痕。
那不是淚。那是心頭被活活剜去一塊肉后,流出的滾燙的血。
認命?不。從這一刻起,她林晚的命,只由她自己來掙!用血,用火,用仇恨!
她慢慢蜷起手指,指甲深深摳進掌心剛剛擦破的傷口里,帶來一陣鉆心的劇痛。這痛楚,讓她死寂的眼底,重新燃起一點幽暗的、如同來自地獄最深處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