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松觀廢墟之上,諸多將領個個面如土色,宛若虛脫。
與今日這問心關一比,往日朝堂上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簡直如同享樂。
心境大起大落之劇烈,實難言表。
看著他們這副模樣,正轉身走向丹爐的杜鳶,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雖說青州時就領教過,可你們這也太能揣摩了吧?而且揣摩的方向還南轅北轍!’
如今的朝廷,在他看來已算可圈可點。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標準,再多就是強求了。
所以杜鳶完全沒有改朝換代的想法,卻也著實沒料到,這幫人居然能憑空琢磨出這般光景。
這讓他止不住的心頭搖頭,真不知該如何形容他們,盲人摸象?還是坐井觀天?
似乎都沾點邊,卻又都不盡貼切
好在,最終解釋權始終在他這兒。
是白是黑,一念之間,一口之差。
這感覺,真好!
難怪人都喜歡定制規則。
也難怪人都會漸漸迷失。
再就是,此番也算是誤打誤撞,反成大美。
因為杜鳶清晰地看見,手中的帥印與那卷明黃詔令,正由內而外地煥發出流轉不息的光華,諸般紋路更在表面若隱若現,好似律動。
待他信步走至那吞吐著沖天烈焰的丹爐之前,這份神異已然熾盛到耀目奪神,令廢墟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牢牢吸附過來。
杜鳶沒有在說什么,做什么。
只是看了一眼那沖天焰火后,便將手中二物扔進了丹爐之中。
轟——!
爐火瞬間狂暴膨脹,化作萬千紫金光焰,如同萬龍咆哮,撕裂爐壁直沖九霄而去!
如此動靜,驚的山上山下諸多百姓無不頂禮膜拜。
也驚的深藏四野的各色仙神紛紛錯愕出聲。
其中大部分都是藏在封禁之中,努力蟄伏,靜候大世,可隨著仙丹將出,天憲都被引動。
以至于他們哪怕躲的再深,也還是忍不住紛紛探頭查看:
“什么鬼動靜?!”
“沃日,仙丹哦,就現在?!”
“咋地?是哪家老道要嗝屁了,非得頂著天條煉一爐續命仙丹不可?”
“這是何方道友,竟然如此驚人?”
“西南嘎?嗯,那邊天地都灰撲蒙塵,天機也說不清楚道不明白,如今嘛,當真只有這點選擇咯。”
“厲害,厲害,這般動靜,怕是仙品出世,往昔也就罷了,老夫也能練出來,可如今這光景”
其余地方的都在嘆服如此光景居然還有人能夠頂著天憲成一爐仙品。
而西南所在的話,則是紛紛破口大罵:
“是哪狗日的道人!三山君不是過去了嗎?怎么他反而要成了?”
“三山君到底在干什么?那道士丹都要煉出來了,他人呢?”
“我就知道這幫天神地祇從來都是靠不住的玩意!”
“好好好,既然三山君那個廢物不成事,哪就老夫親自來!”
罵著罵著,更是有人不惜損耗修為,直接隔空喊道:
“威王,那牛鼻子傷你頗重,如今老夫打頭,可愿一并而來?”
“哼,我等在西南布局已久,豈能讓這老道攪渾!本座也來!”
地脈深處,武景威王對盟友的呼喊恍若未聞。祂的目光也未在那沖霄丹霞上停留,而是死死掃視著寒松山上下。
片刻,終于確認了的祂,失聲驚叫:
“三山君被他打死了?!”
“什么?!”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隨即,是死一般的沉默。
方才還叫囂著要聯手殺去的幾個聲音,瞬息間就沒了聲息。
悠悠歲月,多少人物熬不過大劫天憲,黯然消逝。可這三山君,卻是正兒八經第一個讓他人打殺了去的!
甚至,他們沒記錯的話,那寒松山還是三山君的統轄之地吧?
竟在一位山神的轄境之上,生生打殺了這位實力不俗的同僚,更順手煉成了仙丹.
這到底是什么鬼修為?
所以在說長不長的沉默后,他們又紛紛說道:
“看來是天意如此,我輩修士豈可逆天而行?”
“暫且讓他一回,下一次,定斬不饒!”
“罷了,罷了,不過是煉個丹以肥己身罷了,這光景,都不容易。”
蟄伏四野的仙神們,或驚疑低嘆,或暗自辯白,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靜觀其變。
無數道目光匯聚于那方丹鼎,心中揣測著接下來的會是何種丹劫?
煉丹,煉丹,丹鼎大道!
古往今來,煉丹一道素為堂皇正道。然天地日老,歲月流轉,致使世間寶藥日益稀缺,乃至絕跡。無數玄妙丹方,終成廢紙一張;傳說中一顆入腹便可立地升仙的神丹,亦漸成縹緲傳聞。
丹修之道亦隨之變遷。諸多丹師不再專精丹道,轉而輔修他途,同道相攜,共問大道。
即便如此,煉丹一途仍為大道正途,煉丹師地位尊崇依舊。尤以能煉成“上丹”者,無論行至何方仙山福地,皆得禮遇相待。
而能煉出“仙品”之丹師,更是赫赫有名之輩。其蹤若現塵世,必有大能主動登門造訪,厚禮相贈。
要知道那仙丹一級,縱是大能也趨之若鶩,何況大能亦有后輩子侄,需借靈丹妙藥照拂提攜。
只是,敢于開爐煉制仙丹者,始終是個寥寥無幾。除開本事不夠之外,還因人之修行需要渡劫,丹之成就亦需渡劫——此乃“丹劫”!
煉成“上丹”時,丹劫便會降臨。此劫多為幻象迷心,或偶生意外,只要多多防備,幾無大礙。
可一旦到了仙品一級,丹劫那就是正兒八經的劫數了!
就好似修士渡劫飛升一般常以雷劫為主,不過有時也會因為寶藥性質或是地利,而成水劫,火劫,甚至是極其罕見的金劫。
但無論如何,仙品一級的寶丹,絕對會有丹劫落下。
看著那沖霄丹氣,蟄伏的仙神們紛紛推測著應當是雷劫。
就是不知道如今的光景下,是最基礎的凈穢雷還是更上一層樓的五行劫雷。
一口地火終年噴涌的巨爐之前,三位白須老者各抒己見:
“如今天憲蒙頭,仙神不顯,劫數亦是,所以我想,應當只會是凈穢雷!”
開口的是坐于右側的老人,披白袍,鶴發童顏。
話音未落,左側綠袍老者便搖頭否定:
“非也,非也!此丹氣象不俗,開爐之際更借眾力接續。值此神通不顯之時,天地必抬其一階——當是五行劫雷!且此丹陽火鼎盛,五行失衡,劫雷定以火行為主,破其平衡以毀丹基!西南水脈枯竭,他恐難抵擋此水火相激之勢。”
其言鞭辟入里。
白袍老者聞言,非但不惱,反而陷入沉思,片刻后頷首道:“善!當是火主水輔的五行劫雷!”
“呵呵呵”
兩名老者剛剛說完,就聽見居中老者扶須長笑。
這讓二人紛紛不解問道:
“師兄,你為何發笑?”
“師兄難道是覺得我們說的不對?”
居中老者頷首笑道:
“沒錯,老夫斷定此丹引來的絕對是青冥洗塵雷!”
青冥洗塵?!
二人大驚失色——那可是仙品丹劫之極境!
何為青冥洗塵?意為引來天動,親自洗塵!
這樣的仙丹,別說如今了,就連大劫之前,每每出世都是舉世皆驚。
他們還記得大劫之前最后一次引來青冥洗塵的仙丹,是一九尾狐被不知道那里來的二傻子忽悠傻了煉的。
只是可惜了,那九尾妖狐只差半步便可洗脫妖性,化作天狐。最后卻是死在了丹劫之下。
而九尾妖狐乃是大妖,臨近天狐的九尾便是那三山君來了,也只能搬出儒家規矩以禮服人。
斷不會想著上去一試高低。
可就是這般大妖都扛不住的丹劫,怎么會出現在這兒?
兩名老者細細端詳后,紛紛開口問道:
“師兄,您不會看錯了吧?此丹,沒有那般氣象啊!”
“是啊,青冥洗塵乃是仙品之最才有的待遇,這丹我真瞅不出那般氣象。”
居中老者笑道:
“沒錯,此丹的確沒有那般氣象,照常理而言,此丹最多也就是個五行劫雷。”
“可你們卻看差了一點!”
二人大驚:
“我等看差了什么?”
居中老者悠悠說道:
“儒家地界,禮法天下。擅殺正神已是滔天大罪,更遑論在其尸身之上開爐煉丹?此等悖逆之舉,必觸天怒!”
“更何況,這爐丹還是大劫之后的第一爐仙丹啊!凡事只要占了個‘一’你我都知道會大為不同。”
“故而老夫斷言——”
“他的丹劫,定會被這層層因果生生抬舉,化作仙品丹劫之極——即為青冥洗塵!”
正說話間,三人皆見遠方天幕驟變!
萬里無云之景轉瞬消弭,厚重鉛云翻涌堆積,頃刻間,云色由灰轉暗,暗云深處更隱泛不祥赤芒,儼然巨變在即!
這也讓居中老者連連搖頭道:
“此等狂徒,修為再高,又能何用?儒家禮法,規矩森嚴,豈可妄動?”
之前種種,大家都是小打小鬧,除開不愿強行冒頭,觸動天憲外,更重要的就是因為此間為儒家地界,被禮法框束。
若是過火,怕是躲得過天憲,也躲不過文廟。
“二位師弟,不妨和我一起拭目以待吧,此人若是聰明,必然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幸苦煉成的仙丹,被丹劫生生毀去!”
說完,三人都是齊齊一嘆。
他們都是丹師,而且是如今天下間非常少見的只修丹道。
所以他們都不愿看見好不容易出現一回的仙丹,被丹劫生生毀去。
只是又能如何?
誰讓那人居然擅殺正神呢?若是沒有這層因果,他們三個未必不愿意幫扶一把。
畢竟他們也是煉丹師,都清楚丹藥是每一個丹師的命根子!
既然如此,互相結個善緣又如何?
且在此刻,所有人都聽見了那云層之中的滾滾雷動。
要來了!
這一刻,凡是還在觀望的人,不論出身所屬,全都屏息而待。
大劫之后的第一爐仙丹,值得他們上心!
終于,在萬眾矚目之下,他們齊齊看見道道驚雷轟天而下,不過瞬息,便在半空凝為電網,化液而落。
這般陣勢,甚至還只是開頭!
不會錯了。
青冥洗塵!
“居然是青冥洗塵!”
“仙丹之最?”
“我遠不如也!”
“這究竟是何方高人?”
正各自驚疑之間。
丹爐之前的杜鳶,卻是背身面向無數災民說道:
“諸位,貧道今日煉的,其實不是丹藥,而是丹方!”
話音剛落,雷劫瞬變,驚紫化金,萬千雷網,擰而為繩,直落丹爐。
看著那澎拜雷劫突變金光落下!
剛剛才在感嘆居然是仙品丹劫之極的眾多仙神無不傻眼。
哎?不是雷劫?
而且這是什么劫?怎么感覺什么都沾邊不上啊?
巨大丹爐之前的三位老者亦是看的瞠目結舌。
這是什么情況?
他們師從丹鼎大派,莫說是從小看過的各色古籍所記,就是他們自己都親自體驗過不知多少丹劫。
可是,今天這到底是個啥?
劫呢?剛剛的青冥洗塵大天劫呢?
差點被那滔天陣仗嚇跑的將軍和災民們,直到發現自己沒有出事后,才是后知后覺的朝著杜鳶問道:
“還請問仙長,不是煉的仙丹而是丹方是什么意思?”
說著,更是齊齊看向了那被金色光柱籠罩的丹爐。
此刻爐火已熄,唯有爐膛之內,金光氤氳處,懸浮著一物,輪廓模糊卻透出不凡氣象——方方正正,長長薄薄。
因為一直背身看著眼前,所以杜鳶反而是所有人里,唯一一個沒看到剛剛何等夸張的人。
他全部身心,都聚集在這苦熬許久的丹方之上。
西南百姓能不能搭救,可全都在這上面了。
于此,他自然全神貫注的看著自己身前的‘觀眾’們。
直到此刻聽見他們問話,杜鳶方才笑道:
“諸位心中,想必早有困惑:縱是一爐仙丹,又怎能救得了這泱泱西南萬千黎庶?丹藥終有盡時,是而如何分潤?”
他轉身,目光終于落向那沐浴金光的丹爐,抬手一招:
“因貧道所煉,本就不是尋常仙丹——”
“而是在煉一張丹方,呈予蒼天!”
話音落處,丹爐輕鳴。一道由金石鑄就的卷冊,自那通天徹地的金色光柱中徐徐飛出。
山草作筆,淤泥為墨,
民衣為紙,國運為憑!
丹方——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