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的路上,夕陽將戈斯和莉莉絲的影子拉得很長。
一老一小,仿佛清晨與落日的交替。
喧鬧的市集被遠遠地拋在身后,四周重歸寧靜,只剩下晚風拂過麥浪的沙沙聲,和兩人一大一小、略顯蹣跚的腳步聲。
氣氛,是沉默的。
但這種沉默,不同于以往的對峙或警惕,而是一種被心事填滿的沉甸甸的凝重。
莉莉絲不再像來時那樣雀躍,她只是低著頭,小手緊緊地攥著戈斯那布滿老繭的大手,仿佛那是她在洶涌的思緒海洋中,唯一能抓住的礁石。
她的腦海里,正進行著一場前所未有的風暴。
亞倫隊長那充滿憎恨的“血族”指控,萊斯特騎士那句“不是血族所為”的辯解,以及街邊那對平凡父女臉上洋溢著的、名為“幸福”的刺眼光芒……
所有這些畫面,都在她小小的世界里不斷地沖撞、交織。
她一直以來堅信不疑的、那個“所有人類都是舉著屠刀的惡魔”的黑白世界,第一次,透過戈斯創造的裂痕,透進了斑駁而復雜的灰色。
原來……人類,有好有壞。
這個念頭,讓她感到迷茫,甚至有一絲背叛了血海深仇的恐慌。
那……我們血族呢?是不是……也有好有壞?
這個更深層次的疑問,像一根小小的針,輕輕地、卻又無比尖銳地,刺進了她的心底。
戈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內心的不平靜,但他沒有開口。
有些路,必須自己走。
有些答案,必須自己想。
他只是將那只不再溫暖的蒼老大手,握得緊了一些。
……
回到那間破舊的木屋,戈斯放下手中采購的物品,用行動驅散著沉重的氣氛。
他先是從家具店買回來的——那并非一張昂貴的小床,只是一塊足夠厚實的木板和四根結實的木樁。
戈斯拿出隨身攜帶的工具,開始在屋子那個屬于莉莉絲的角落里,叮叮當當地忙碌起來。
他的動作不快,甚至有些笨拙,每一次敲擊,都顯得那么吃力。
莉莉絲默默地站在一旁,看著這個衰老的身影,在昏黃的余線下,為她搭建一個“家”的雛形。
當戈斯需要有人幫忙扶一下搖晃的木板時,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頭,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莉莉絲猶豫了片刻,那雙猩紅的眼瞳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最終還是邁開小步,走上前,用她那小小沒什么力氣的身軀,努力地、笨拙地,幫忙扶穩了木板。
這是一個無聲的配合,也是一個無聲的接納。
當一張簡陋但卻嶄新的小床終于搭建完畢,戈斯將蓬松柔軟的干草和鳥羽,以及那張溫暖的鹿皮鋪在上面時,他指了指那個角落,對莉莉絲說:
“以后,你就睡這里。”
莉莉絲看著那個小小簡陋,但卻是全新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大眼睛有波瀾一閃而過,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輕輕地坐下,用手撫摸著那略帶粗糙的木板和柔軟的鹿皮。
一股難以言喻的、名為“歸屬”的感覺,如同溫暖的泉水,緩緩地、悄悄地,浸潤了她那顆總是冰冷而警惕的心。
甚至直接大字躺在上面,慢慢的,復雜不解的情緒散去,隨之而來的是屬于幼女那單純簡潔的快樂。
很快,屋子內便傳來鈴鐺般的笑聲,是莉莉絲在床上興奮地打滾潑灑。
戈斯又拿出了今天買回來的布料和針線。
即便現在夕陽還沒有徹底落下,但渾濁的老目已經沒有多少清晰,戈斯挑起油燈,開始為莉莉絲縫制新衣。
他的手指遠不如他揮劍時那般穩定,穿針引線的動作顯得格外笨拙,有好幾次,針尖都扎到了他那布滿老繭的指頭上,但他卻渾然不覺。
他將那卷五顏六色的絲線,在莉莉絲面前攤開。
莉莉絲看著那些漂亮的顏色,歪著白毛腦袋,嘟著嘴猶豫了很久,最后,伸出白皙的小手指,輕輕地點了點一卷與自己眼瞳顏色相近的猩紅色絲線,又點了點一卷與戈斯那渾濁眼眸顏色相近的灰褐色絲線。
她指指紅色,再指指衣角,然后指指灰褐色,再指指衣服的袖口。
戈斯看懂了她的意思。
這和兩人初次見面時的那件血族千金服裝是同一個配色。
莉莉絲還在懷念著什么。
戈斯沉默地點了點頭,然后用那雙創造了無數殺戮奇跡的手,無比耐心地,開始在嶄新的棉布上,繡上他此生第一個作品——一朵歪歪扭扭的白色月亮與星星,和一道同樣不太整齊的灰褐色條紋。
當這件雖然粗糙但卻獨一無二的連衣裙,終于在他手中誕生時,整個木屋,仿佛都因此而變得溫暖了許多。
迫不及待就換上新衣的莉莉絲,在水盆那模糊的倒影前,好奇地轉了轉圈。
衣服很大,顯得有些滑稽,但那衣角的一抹紅,和袖口的一抹灰,以及代表血族的月亮和星星,卻像一個秘密的印記,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雖然沒有說話,但小小的表情就透露出這個血族蘿莉全部的情緒。
在享受了這短暫的、近乎奢侈的溫馨之后,戈斯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他讓莉莉絲重新穿上訓練用的斗篷,帶她來到屋外的空地。
月光下,戈斯用一根樹枝,在地上畫出了兩條平行的線。
他指著第一條線,說:“這是獵人。”
然后,他又指著第二條線,說:“這是騎士。”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注視著莉莉絲:“現在,你想成為哪一個?”
莉莉絲幾乎是本能地,指向了那條代表著獵人的線。
因為她想到了復仇,想到了那些被屠戮的族人,想到了自己所承受的痛苦。
但同時,她又想到了戈斯那擋在她身前的、衰老而挺拔的背影,想到了他為她搭建的小床,想到了那件新衣袖口上,屬于他的那一抹灰褐色。
以及今天在城市中所見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類。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林間的夜風都仿佛靜止了。
最后,她伸出那只顫抖的小手,在堅定地指向獵人的同時,又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猶豫,輕輕地點了點那條代表著騎士的線。
戈斯看著她這個動作,問道:“你依舊還是想同時兩種職業的修行。”
莉莉絲低著頭,聲音輕得像蚊子在叫,但每一個字,卻又異常清晰和堅定:
“獵人……能讓我……不再被人欺負……或者我去欺負別人。”
她頓了頓,抬起頭,那雙猩紅的眼瞳在月光下,第一次,不再是為了仇恨,而是為了某種更重要的東西而閃閃發光。
“而騎士……騎士能……能保護像你這樣的……笨蛋老頭……”
聽到這個答案,戈斯那張總是如同萬年冰封的湖面般的臉上,第一次,有了一絲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松動。
他沒有多說什么,而是用樹枝在地上畫出一條線,將獵人與騎士緊緊地連接在了一起。
“很好。”他的聲音,似乎比平時多了一絲溫度。
“那么從今天起,你的左手學殺戮,右手學守護。記住,你的力量,要由你自己的意志來駕馭。”
“而駕馭一切的起點,是控制你自己。”
隨即,他將最基礎的獵人握匕首和騎士握劍的姿態,無比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展現在了這個剛剛找到自己道路的、小小的血族學徒面前。
那一夜,月光如洗。
一個行將就木的衰敗生命,和一個剛剛找到存在意義的新生靈魂,在名為“家”的雛形里,在這片廣闊的大陸,做著最微不足道卻令人溫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