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了齋飯堂,穿行于百工雜貨的攤位之間,叫賣之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不遠處有家賣葫蘆種的,生意之火爆幾可與吳記川飯媲美。
“葫蘆種!大葫蘆種!”
攤主扯著嗓子吆喝,作秀般地背著一個半身高的葫蘆作為實物廣告,引得來往游客競相購買。
再往前走,忽見五六個道士擺攤設案,盡皆身著靛藍葛布道袍,束發成髻,插一支磨得光滑的烏木簪,頜下一縷灰白長須隨風輕飄。
其中一位老道身后立著一面白布長幡,上書“一字測吉兇,百銅問前程”十個大字。
不是吧,異教徒也敢來寺廟里卜卦算命?未免太不給菩薩面子了!
非但沒有寺僧驅趕,反而聚攏了不少香客。
吳銘看得直搖頭,心想前腳拜完佛后腳便來算命,這樣真的好嗎?
最熱鬧的當屬資圣閣附近,這一帶是書畫古籍、金石玉器專區,也是文人雅士云集之地,歐陽修三人便在其中,當然,現在不只三個人了,途中遇到不少相識結伴同游。
吳銘對此一竅不通,腳步不停,沿著回廊奔赴前方恢弘的大雄寶殿,廊下則是帽服首飾區和文房四寶區,甚至連各寺的尼姑也來這里出售自己的繡品。
“師父,咱們也去拜拜菩薩?”
“正有此意。”
來都來了,多少磕兩個頭,順便許個愿,萬一實現了呢?
唯有李二郎疑惑不解,心說掌柜的便是菩薩轉世,何必自己拜自己?
轉念一想,菩薩也有高低之別,京城里的大官見了皇上不也得跪拜么?掌柜的拜一拜菩薩里的皇上,理所應當。
未及走近,三人已經發現氣氛有異。
但見通往大殿正門的道路被一群赤衣軍漢把守,個個按刀鵠立,面色冷硬,不許閑雜人等靠近。
眾多香客和游人被擋在外面,個個面露不忿,指點叫罵。
吳銘詢問身旁的老丈:“這是作甚?”
“說是狄樞密使在里頭會客……”
話未說完便被旁邊的婦人截斷話頭:“好大的排場!廟里頭耍甚官威?”
“狄公如今住寺里避難,也算半個主人……”
“主人更該通融些!這許多香客等著禮佛進香,生生給堵在外面,豈有此理!”
抱怨聲嗡嗡作響,幾個寺僧一臉為難地維持著秩序,安撫香客,卻也束手無策。
吳銘見狀,知道這大殿今天是進不去了。
問題不大,改日再來。
“走吧,去燒朱院。”
寺內殿閣相連,回廊逶迤,吳銘并非路癡,可這一趟走下來真有點繞暈了。
幸而他的鼻子夠靈,已經嗅到空氣中漸漸彌漫起一股和佛門格格不入的霸道香氣。
那是油脂被烈火烘烤后的葷香,濃烈到甚至有些放肆,足以在一瞬間把人的饞蟲勾出來。
三人同時咽了口唾沫。
燒朱院里的光景和齋飯堂截然相反,院中搭起油布篷,酒爐蒸騰烤肉飄香,滿院食客人聲鼎沸,簡直如同市井里的街邊攤一般!
吳銘不禁腹誹:幸好魯智深被發配去了遠離本部的菜園子,否則一準頓頓來此間偷酒肉吃。
燒朱院的烤豬肉馳名東京,價錢自然不便宜,幾乎和羊肉相當,尋常人家哪里吃得起?
李二郎便是頭一回來,拿眼四下張望,略顯拘謹。
食客大多打包帶走,堂食散座本就不多,此時早已座無虛席。
三人攜帶負重走了半晌,都想找個地方歇腳,可抬眼看去,愣是沒瞧見一張空桌。
躊躇間忽聽喊聲:“吳掌柜——”
分明是大蘇的聲音。
蘇軾起身隔著兩桌食客沖三人招手,另五人俱抬手示意。
“諸位相公好巧!”三人快步上前叉手行禮,“我等慕名而來,誰料竟無處落腳,這可怎生是好?”
“這有何難?”蘇軾笑著將方桌一側的碗盤往桌心一推,“擠一擠便是!”
轉頭問林希等人:“諸君以為如何?”
五人欣然應允。
吳銘等的就是這句話,師徒倆毫不客氣地坐下來。
唯有李二郎不知所措,一張方桌四條長凳八個人正合適,豈有他的落座之處?
吳銘詫異地看他一眼,心想二郎一向機敏,怎的這會兒發起愣來了?
“你自去搬張凳子來,還要我替你搬不成?”
“某……某站邊上就行。”
李二郎局促地搓著手,看著這一桌讀書人,再看看自己,不禁低下頭去,輕聲道:“某是個閑漢,不好與諸位相公同桌。”
“二郎何出此言?”蘇軾渾不在意,“我等又不是在你家食肆用飯,用不著你伺候。你我來此皆為吃肉,哪有甚么身份高低?”
蘇轍吩咐一旁的火工道人:“勞煩給這位施主添張凳子。”
火工道人很快搬來一張獨凳。
見李二郎還杵著猶豫,蘇軾索性一把拽住他胳膊,將他按落獨凳:“坐罷!拘謹個甚?”
心里卻暗暗吃驚。
這布料細滑軟糯得離奇!
吳掌柜三人的穿著乍一看平平無奇,此時仔細一瞧,絕非尋常的麻布衣物,適才指尖撫過的紋理柔韌細密,幾可與上等的綢緞媲美!
又注意到三人的背后都繡著工整的“吳記”二字,顯是請了巧手的繡娘,專為鋪子定制的衣衫。
這身行頭怕要抄二十卷經才能換來!光是想想便覺得手腕子隱隱發酸。
吳掌柜果非尋常!
蘇軾浮想聯翩之時,李二郎已經卸下了包袱,屁股總算安穩地落在了凳子上。
心里的忐忑不安漸漸平復下去,粗糙的臉上露出感激的笑意:“多謝諸位相公。”
眾人皆擺擺手不以為意。
拼桌成功!
小小的方桌周圍坐得滿滿當當。
吳銘立刻點菜。
這回便不消食單了,因為燒朱院只賣烤豬肉這一種菜品。
“先上三份炙肉。貴寺可有飲子涼水?”
酒就不喝了,喝點飲料便是。
“有紫蘇飲、香薷飲和雪泡縮脾飲,施主要哪種?”
吳銘笑道:“給我三人一樣來一碗。”
火工道人道一聲“施主稍待”,轉身去了。
待他走遠,蘇轍忍不住說出大實話:“這三種飲子都不如吳掌柜的冰鎮涼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