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堡的寨墻日復一日地增高加厚,陷阱層層密布,弩手的訓練聲穿透寒風。
可人心深處那份沉甸甸的焦慮,并未隨著防御工事的完善而消散。冰冷的現實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刃:堡子里能殺人的家伙,太少了!
武器庫的景象令人心頭發涼。
繳獲的幾柄還算完好的橫刀是寶貝,被石頭、老梁幾個主力日夜擦拭看護。
剩下的盡是些殘破貨色:豁口卷刃的砍刀,銹跡斑斑、木柄開裂的長槍,箭頭鈍禿甚至扭曲的箭矢。自制的東西更不堪:削尖了頭的硬木長矛,磨出尖的骨箭。
這些玩意兒對付野獸尚可,若要抵擋山下那群武裝到牙齒、即將洶洶而來的兩百多號丁壯家兵,無異于以卵擊石。裝備上的鴻溝,**裸地橫亙在生死之間。
“堡主,弩箭只剩二十三支能用了,箭頭磨損得厲害。”老梁粗糙的手指撫過一支箭簇,眉頭擰成了疙瘩,“這點家伙,不夠一輪齊射的。”
石頭抱著他那把橫刀,悶聲道:“刀是好刀,可太少了!守豁口那次,王猛的棍子都讓人劈斷了!總不能讓兄弟們拿拳頭砸鐵甲吧?”
議事堂里氣氛凝重。葉七娘翻著簡陋的物資冊,聲音苦澀:“繳獲的鐵料,就剩一小錠,還有幾塊從破刀爛矛上拆下來的廢鐵片子…杯水車薪啊?!?/p>
就在這愁云慘霧之際,葉七娘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頭:“對了!前些日子登記新投奔來的流民,有個姓孫的老漢,瘸了一條腿。登記所操舊業時,他寫了個‘鐵’字,又趕緊劃掉了,只說是幫工。當時人多事雜,我也沒在意…”
李琰眼中精光一閃:“瘸腿?姓孫?人在哪?”
一個佝僂著背,走路一瘸一拐的老漢被帶到議事堂。他衣衫襤褸,臉上刻滿風霜,渾濁的眼睛帶著常年混跡底層的怯懦和警惕。
“孫師傅?”李琰聲音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聽說你在鐵匠行里待過?”
老漢——孫瘸子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想否認,但看著李琰那張疤痕縱橫、不怒自威的臉,還有旁邊老梁、石頭等人灼灼的目光,囁嚅著終于開口:“回…回堡主話…小老兒…小老兒十幾年前,在清河縣西街張記鐵匠鋪…當…當過幾年學徒…后來…后來給爐膛濺出的鐵水燙了腿,東家嫌累贅…就…就辭了…”他聲音越說越低,滿是辛酸和自卑。
李琰猛地起身,幾步走到孫瘸子面前,眼中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孫師傅!你是我磐石堡的救命火種!”
他一把扶住受驚欲跪的老漢,聲音斬釘截鐵,“從現在起,磐石堡開鐵匠爐!你是掌錘師傅!堡子里一切鐵器打造,都聽你的!”
靠近寨墻根一處半塌的石屋被迅速清理出來。
漢子們喊著號子,將能找到的、所有沾點“鐵”字的東西都搬了進去:那錠僅存的生鐵,幾把銹蝕斷裂的殘刀破槍頭,幾副破皮甲上的鐵片,甚至幾個廢棄的農具鐵頭!
葉七娘咬咬牙,將庫房里儲備的、用于冬日取暖的部分木炭份額也調撥過來。
幾個力氣大的漢子被抽調出來,充當拉風箱、掄大錘的下手。一口用厚石板壘砌、內壁糊了厚厚黃泥的簡陋爐膛搭建起來,一架同樣粗糙但厚實的木砧穩穩放好。
鐵匠鋪的架子算是搭起來了。
可孫瘸子看著眼前這堆破銅爛鐵,再看看那歪歪扭扭的風箱和明顯淬火桶都沒備齊的“家當”,一張老臉皺成了苦瓜。他拿起一塊銹跡斑斑的殘刀碎片,掂了掂,又拿起那錠小得可憐的生鐵,連連搖頭嘆氣:
“堡主…堡主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指著那堆破爛,“這點鐵料,熔不出多少玩意兒!木炭…這木炭火候不夠旺,雜質又多,煉不出好鐵?。∵B淬火的水桶都只有一口…”他渾濁的眼中滿是無奈和擔憂,“就這…想打刀打槍?難…太難了!”
簡陋的石屋里,氣氛瞬間低落下去。圍著看熱鬧的漢子們眼中的興奮也黯淡了。
李琰沉默著,蹲下身,拿起一塊斷裂的槍頭碎片,手指在斷口處摩挲著冰冷的鐵銹。他眉頭緊鎖,似乎在苦苦思索。
忽然,他抬起頭,看向孫瘸子:
“孫師傅,這些斷了的刀槍,能不能都砸碎了…回爐熔了再鑄?”
孫瘸子一愣:“回爐…倒是可以,就是…鐵料損耗大些…”
李琰又拿起一支磨損禿了的骨箭,比劃著:“箭頭…能不能不用扁的?做成三棱的?棱上…再砸出點倒勾刺?聽說那樣放血快,傷口更難合?”
孫瘸子渾濁的眼睛猛地一亮!
他一把搶過那支骨箭,盯著箭簇,又看看李琰,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倒刺?三棱?堡主…您…您懂打鐵?這法子…這法子老漢聽師傅當年念叨過!說是軍州利器!放血入髓!可…可那是官匠營的技藝,耗鐵耗工??!我們這小…”
“耗鐵不怕!能多殺敵就行!”
李琰打斷他,眼神銳利,“先緊著做!能做多少做多少!還有盾牌!”他指向墻角堆著的幾塊厚木板,“木頭胚子用最硬的青岡木!浸透了桐油,架在火上反復烤!烤硬了再包鐵皮!是不是更扛砸?”
“烤…烤硬?”孫瘸子徹底呆住了,他猛地拍了下大腿,臉上的愁苦一掃而光,取而代之是一種近乎癡迷的興奮,“對?。∮徒鹂荆∧绢^縮骨變瓷實!再包鐵!好東西?。”ぶ髂媸恰媸谴蟛牛 ?/p>
老漢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看著地上那堆廢鐵破木頭的眼神,瞬間變了,仿佛看著未被雕琢的璞玉。
“好!好!”孫瘸子連說了兩個好字,仿佛年輕了十歲,對著幾個打下手的漢子吼道,“還愣著干啥?把那些破鐵片子都給老子砸碎了!小的碎渣也不能放過!風箱!給老子拉起來!火!火要大!”
呼啦!呼啦!
沉重的手拉風箱被兩個壯碩的漢子奮力推動起來!
嗤——
冒著火星的木炭被投入爐膛!
呼——!
橘紅色的火焰猛地舔舐而起,貪婪地吞噬著空氣,爐溫急劇升高!
孫瘸子瘸著腿,動作卻異常麻利,他用長鐵鉗夾起幾塊廢鐵碎片,小心地送入爐膛深處。赤紅的火光映著他專注而漲紅的臉龐,汗水順著溝壑密布的褶皺滑落,滴在滾燙的爐壁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叮!叮當!
第一塊被燒得通紅的鐵料鉗出,放在木砧上。
孫瘸子深吸一口氣,舉起那柄略顯輕飄、但已是堡子里能找到的最重的鐵錘,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下!
火星四濺!如同黑暗里迸發出的希望之光!
沉重而富有節奏的敲擊聲,第一次在磐石堡的上空響起!它敲碎了絕望的沉寂,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和不屈的斗志!
叮當!叮叮當!
聲音起初有些雜亂,很快便在孫瘸子專注的掌控下變得沉穩有力起來。一塊銹蝕的鐵片在鐵錘的鍛打下,漸漸褪去雜質,顯露出金屬應有的暗紅色光澤。
圍觀的漢子們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躍動的火焰和被不斷錘煉的鐵塊,仿佛看到了即將破繭而出的鋒刃!那冰冷的敲擊聲,如同磐石堡搏動的心臟,一聲聲擂在每個人的心上,驅散了恐懼,點燃了新的希望!
匠爐之火熊熊燃燒,打鐵聲晝夜不息。
然而,就在這股新生的力量蓬勃迸發時,白芷找到了正在巡視新墾農田的李琰。她清亮的眼眸帶著少見的凝重,指了指不遠處溪流下游臨時搭建的草棚。
那里,幾個半大的孩童蜷縮在地上,小臉煞白,捂著肚子痛苦地**,旁邊還有兩個壯年勞力在劇烈地嘔吐,穢物散發出難聞的氣味。
“從昨夜開始,陸續有七八個人這樣了?!?/p>
白芷的聲音很平靜,卻像冰水澆頭,“像是吃了不潔之物。也可能是…”她頓了頓,目光投向溪流上游隱約可見的幾處污漬,“有人圖省事,把夜香污穢直接倒在了水源附近。溪水看著清,上游已污?!?/p>
她看向眉頭驟然鎖死的李琰,語氣不容置疑:
“堡主,得立個規矩。不能再讓人亂倒臟東西了。否則,敵人的刀還沒砍過來,疫病就要先奪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