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浩的鞋跟在水泥地上磕出細碎的響,沈露攥著他手腕的力氣大得驚人,像根燒紅的鐵絲勒進皮肉里。
太平間的門虛掩著,門縫里漏出的風裹著腐葉味和消毒水的苦,撲在他后頸上,讓他想起老家地窖里發霉的棉被——還有上個月解剖課上,學生小吳掀開福爾馬林罩子時,那具泡得腫脹的尸體突然從托盤上滑下來的動靜。
“等等。“他喉嚨發緊,另一只手撐在門框上,“要不...明天白天再來?
老陳頭不在,萬一...“
“萬一什么?“沈露的手電光在墻上晃出個顫抖的圓斑,光斑掃過“禁止煙火“的警示牌,掃過墻角結著蛛網的滅火器,最后停在門后的登記本上。
她踮腳抽下那本皺巴巴的本子,翻到最新一頁:“最后登記時間是下午三點,老陳頭簽的字?!八驯咀尤貟煦^,轉身時發梢掃過他耳垂,“你看,就我們倆,怕什么?“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霉味更重了。
鄭浩的視網膜被突然涌入的黑暗刺得發疼——沈露沒急著開燈,手電光先掃過靠墻排列的冰柜,金屬柜門在冷光下泛著青灰,像一排沉默的棺材。
最里端的停尸床在陰影里若隱若現,白色床單下的人形輪廓比活人瘦些,肩骨處支棱著,像塊沒燉爛的牛骨。
“那、那就是他。“鄭浩的聲音卡在喉嚨里,手指不受控制地指向那里。
他想起昨夜夢里,老人也是這樣躺著,白發浸在一灘黑紅的液體里,左眼下方的朱砂痣像滴凝固的血。
當時他想退,老人卻突然抓住他手腕,指甲縫里滲出的血珠順著他靜脈往上爬,涼得他打了個寒顫。
沈露的手電光穩穩照過去,光斑在床單上洇開?!拔覕档饺?,一起掀。“她另一只手勾住他小拇指,指尖冰得驚人,“一...“
“等等!“鄭浩的后背貼上冰涼的冰柜,“我...我先開頂燈?!八髦鴫ι系拈_關,“咔嗒“一聲,天花板的節能燈閃了兩下,投下青白的光。
太平間的每個角落都被照得透亮:墻角積著灰的拖把,冰柜上沾著血漬的鑷子,還有停尸床邊緣那道暗紅的擦痕——像是什么東西被拖行時留下的。
沈露的手還懸在床單上方,指節因為用力泛著白?!叭!八p聲說,猛地掀開床單。
鄭浩閉緊眼睛,喉結上下滾動。
腐肉的腥氣突然涌進鼻腔,比他在手術室聞到的更濃,混著股甜膩的花香——像老家后山上開敗的牡丹花,被雨泡爛在泥里的味道。
他緩緩睜眼,老人的臉正對著他:白發黏在額角,左眼下方的朱砂痣紅得刺眼,手腕處的紅圈印記清晰可見,形狀果然像朵未開的牡丹,花瓣蜷著,像要咬住他的手腕。
“是他?!八犚娮约旱穆曇粼诎l抖,“夢里...夢里他也是這樣躺著。“
沈露的手電“啪嗒“掉在地上,光束歪向墻角。
她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冰柜,金屬柜門被撞得悶響?!安?、不可能。“她的嘴唇發白,“你三天前才開始做這個夢,可報紙上的認尸啟事是6月15號的——那天你根本沒見過他。“
鄭浩的太陽穴突突跳著。
6月15號,他跟著學生去嚴氏墓考古的那天。
他記得那天下午下著雨,他蹲在墓道里清理陶俑,手機在兜里震了三次,是沈露發來的消息:“下班帶瓶醋“、“我媽烙了糖餅“、“你在哪?“最后一條消息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十七分,而他回消息時,抬頭看見墓道深處有個白影子晃了一下,像件飄起來的壽衣。
“咚!“
金屬撞擊聲驚得兩人同時跳起來。
鄭浩轉身,看見太平間的門不知何時關上了,門把手上掛著的銅鎖正在搖晃,鎖舌撞著門框,發出空洞的響。“風...可能是風?!八f,可聲音比自己想象的虛。
他走過去拉門,門把手感涼得刺骨,紋絲不動。
“別弄了。“沈露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奇怪的綿軟。
鄭浩回頭,看見她正躺在剛才那具尸體旁邊的停尸床上,雙手交疊在腹部,閉著眼,“我有點累...你繼續看?!?/p>
“露?“鄭浩走過去,伸手碰她肩膀。
她的皮膚涼得像塊冰,隔著護士服都能感覺到?!澳阍趺戳耍俊八紫聛砜此哪?,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嘴唇卻紅得不正常,像涂了層新鮮的血。
“我沒事?!八犻_眼,眼珠在青白的燈光下泛著灰,“你不是要查尸體嗎?“她抬手指向老人的手腕,“看看那朵牡丹?!?/p>
鄭浩咽了口唾沫,轉身湊近尸體。
老人的手腕被紅筆圈著,皮膚已經開始潰爛,膿血混著白色的小蟲從圈里滲出來,落在床單上,發出“滋滋“的響。
他胃里翻涌,扶著停尸床干嘔,余光瞥見沈露的護士服口袋里露出半截報紙——正是他們剛才看的那張《晨報》。
他扯出報紙,第三版的認尸啟事還在,可照片上的人變了。
老人的臉被替換成沈露的,她穿著米白色連衣裙,頭發被風吹得亂蓬蓬的,背景是條雙向車道,路邊停著輛撞得變形的紅色轎車。
照片下方的日期還是2023年6月15日,啟事內容寫著:“6月15日下午三點二十分,XX路段發生車禍,死者為女性,年齡24歲,身上無證件,望家屬聯系...“
鄭浩的手指在發抖,報紙簌簌響著。
6月15日下午三點二十分——正是他在嚴氏墓道里抬頭看見白影子的時間。
他突然想起那天回家時,沈露給他開的門,發梢沾著浴室帶回來的水汽,說:“我熱了三次烙餅?!翱赡翘焖緵]加班,四點就從考古現場回來了,路上買醋用了十分鐘,到家應該是四點十分,沈露怎么會熱三次烙餅?
“小鄭?“
沈露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帶著點黏膩的甜。
鄭浩緩緩轉身,看見她站在停尸床前,護士服的前襟沾著暗褐色的污漬,頭發一縷縷黏在臉上。
她的眼睛還睜著,可左眼球正順著臉頰往下滑,被根細白的筋牽著,晃蕩在下巴處,右眼里全是血,像兩團燒著的火。
“你為什么不救我?“她的聲音變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刺響,“我在雨里喊你,你明明聽見了,為什么轉頭就走?“
鄭浩想跑,可雙腿像灌了鉛。
他后退時撞翻了墻角的拖把,塑料桶“哐當“砸在地上。
天花板的節能燈突然熄滅,黑暗像塊濕布捂住他的眼睛。
他摔倒在地上,后腦勺撞在水泥地上,金星在眼前炸開。
一只冰涼的手掐住他的脖子,指甲刺進皮膚里,他聽見沈露在他耳邊輕笑:“你看,我就說太平間沒什么好怕的...除了已經死了的人。“
黑暗中,鄭浩的意識逐漸模糊。
他最后聽見的聲音,是停尸床上的老人發出的嘆息,混著沈露指甲劃過金屬冰柜的刺響。
而在醫院走廊盡頭的值班室里,值夜班的護士正對著監控皺眉——4號太平間的監控畫面全是雪花,偶爾閃過個白影子,像件飄起來的壽衣。
“老陳頭?“她喊了聲,沒人應。
她拿起電話要打給保衛科,手指剛碰到號碼鍵,就聽見走廊里傳來“咔嗒“一聲,像是有人在敲冰柜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