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裹挾著杏花吹向谷底,李寶的后頸仍殘留著靈堂那聲嘆息的余音。
老周的煙桿在前面噼里啪啦地響著,他那佝僂的背影宛如扎根在山路上的老樹根。
小宋跟在旁邊,警服袖子被風吹起,露出手腕上的那道傷疤——李寶記得昨夜張遠山說過,那是小宋去年追捕盜墓賊時被碎瓷片劃傷留下的。
“走穩了,這道坎兒下面是空的?!崩现芡蝗煌W∧_步,將煙桿往腳邊一戳。
李寶這才發現青石板縫里滲出了潮濕的暗色水痕,就像有人在地下哭泣一樣。
趙婉兒的手在他臂彎里收緊,指節抵著他的肘骨,他能聽到她喉嚨里極輕微的吞咽聲——這姑娘向來膽子大,可自從在靈堂看到那尊半張臉覆著金箔的瓷像后,她的呼吸就一直不平穩。
錢輝落在最后面,手機屏幕還亮著,上面是方才在靈堂拍的照片。
他突然驚呼道:“你們看!”眾人停下腳步,李寶湊過去一看,照片里瓷像的眼尾竟然多了一道紅痕,就像血淚一樣。
張遠山扶了扶眼鏡說:“這是曝光問題?!钡讣饽笾牡巧秸仍谇嗍迳霞贝俚厍脫糁?,李寶知道,這是教授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轉過山坳,老周突然停了下來,用煙桿朝斜上方一指說:“到了?!?/p>
李寶抬頭望去,眼前豁然出現一片向陽的高地。
晨露未干的草甸上點綴著像星星一樣的野菊花,山溪在左側沖刷出一條銀色閃亮的痕跡,最妙的是高處的那片湖——湖面平靜得就像一塊被揉皺的藍色綢緞,對岸的杏樹正在落花,粉色的花瓣飄到湖面上就沉了下去,好像有什么東西在水下接著一樣。
“好景致。”錢輝掏出相機,剛把鏡頭對準湖面,老周的煙桿就“啪”的一聲敲在了他的手腕上。
“可以看,但別拍照?!崩项^的眼睛瞇成了兩條縫,眼白上布滿了血絲,“這是陰湖,上午是陽,下午是陰,太陽偏西就會起霧。”
“陰湖?”趙婉兒松開李寶的手,向前邁了半步。
她穿的白襯衫被風吹起一角,露出腰間掛著的羅盤——那是她爺爺傳給她的,說是能鎮邪。
羅盤的青銅指針突然瘋狂地旋轉起來,“咔嗒”一聲撞在了殼壁上。
“騙人的吧?”
清甜的女聲從草甸那頭飄了過來。
五個穿著牛仔外套的學生背著畫夾走了過來,為首的扎著馬尾辮,發梢上沾著草屑。
她舉著調色盤晃了晃說:“我們美術系的在這兒寫生三天了,只覺得湖面好看,哪有什么陰不陰的?”
老周的煙桿在地上杵出了一個坑:“丫頭,你們昨天是不是畫了對岸那棵歪脖子杏樹?”
馬尾辮愣了一下,轉頭看了看同伴。
戴黑框眼鏡的男生翻出畫夾,展開放大的素描:盤根錯節的樹干,枝椏間掛著一串紅繩——正是對岸那棵被雷劈過的老杏樹。
“夜里是不是聽見有人唱曲兒?”老周又問道。
扎雙馬尾的女生臉色變得煞白:“您怎么知道?就像……像秦腔,可我們查過了,這方圓十里都早就沒有戲班了。”
小宋突然插話道:“老周頭沒嚇唬你們。十年前有個護林員在這里值夜班,說看到湖面上漂著一個紅蓋頭,等湊近一看——”他頓了頓,喉結動了動,“是一具穿著婚服的女尸,脖子上系著紅繩,和你們畫里那棵樹的一模一樣?!?/p>
五個學生面面相覷。
馬尾辮的調色盤“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鈷藍色的顏料在草葉上洇開,就像一塊凝固的血。
戴黑框眼鏡的男生強笑著彎腰去撿,指尖剛碰到調色盤邊緣,突然像觸電一樣縮回了手:“這……這顏料怎么是溫的?”
李寶蹲下身去。
草葉上的鈷藍色顏料正散發著詭異的熱氣,湊近了能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檀香味——和靈堂里那尊瓷像前的線香味道一模一樣。
“走了走了?!崩现芡蝗蛔н^小宋的胳膊,“太陽偏西了,再耽擱下去就要碰到陰霧了?!彼植诘恼菩那叱隽死浜梗顚氉⒁獾剿冀K沒有看湖面,皺紋里全是緊繃的紋路。
眾人跟著老周往山下走的時候,李寶落在了最后面。
他回頭瞥了一眼陰湖,剛才還平靜的湖面正翻騰著細密的水泡,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下面抓撓一樣。
扎雙馬尾的女生突然尖叫起來:“我的畫!”她的素描本被風吹開,剛才那幅歪脖子杏樹的畫頁上,紅繩變成了血紅色,正順著紙面往下滴。
“小宋。”李寶追上走在前面的刑警,壓低聲音說,“師范大學那案子,你說死者床頭的鏡子碎紋朝著床,施麗婭最近總說鏡子里有影子……會不會有關聯?”
小宋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掏出一根煙,打火機打了三次才點著,火星在他的眼底閃爍:“教授沒跟你們說嗎?上個月失蹤的那個女學生,最后一次出現在監控里是在王百萬別墅附近。她背包里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陰湖紅繩,替我收骨’。”他吸了一口煙,煙霧從鼻腔里噴了出來,“更邪門的是,王百萬的別墅,正對著陰湖的方向?!?/p>
山腳下的旅館飄來包子的香味時,李寶摸出兜里的紙包。
老板娘蒸的素包子還熱著,他捏著紙包的一角,趁著小宋接電話的空檔,迅速往紙包里塞了一張紙條——上面是他昨夜在筆記本上記錄的,靈堂瓷像金箔紋樣的拓印。
“給,你昨天說愛吃茴香餡的?!崩顚毎鸭埌M小宋手里,碰到了他掌心的薄繭。
小宋愣了一下,低下頭時發梢掃過紙包邊緣,正好遮住了他瞥見紙條時猛地收縮的瞳孔。
第二天晨霧還沒散去的時候,包子鋪的王小二端著蒸籠沖進了旅館。
他平時總是掛著笑容的圓臉布滿了汗水,蒸籠蓋“哐當”一聲砸在了桌上,六個包子滾了出來,其中一個包子的皮裂了一道縫,滲出了暗褐色的液體——不是油,是血。
“老板娘說這籠包子……是用陰湖的水和的面?!蓖跣《穆曇纛澏吨?,手指死死地摳著蒸籠邊緣,指節白得好像要斷了一樣,“昨天下午我去挑水,看見……看見水里漂著半截紅繩?!?/p>
李寶夾起那個破包子。
血已經凝固了,粘在面皮上就像一塊干痂。
他抬頭的時候,小宋正站在旅館門口,警服沒系扣子,露出里面皺巴巴的T恤——顯然是接到消息就跑來了。
“李哥?!毙∷侮P上門,門框撞得玻璃直響,“昨天你塞的紙條,我找文保所的老張看了。那金箔紋樣是唐陵守陵人的標記,可是……可是最后一代守陵人,在乾陵封陵那年就殉葬了?!?/p>
李寶從背包里摸出檔案袋。
封皮上蓋著“乾陵骸骨案”的紅色印章,是張遠山托省廳調出來的——上個月施工隊在乾陵外圍挖地基的時候,挖出了七具疊著埋的骸骨,每具骸骨的頸椎都有刀痕,左手腕系著紅繩。
“老周頭說靈堂里的瓷像是袁天罡的徒弟,是守陵人。”李寶翻開檔案,照片上的骸骨腕骨上還掛著半截紅繩,和學生畫里、王小二說的一模一樣,“王百萬的鏡子,師范大學的失蹤案,陰湖的紅繩……全都串起來了。有人在借著守陵人的傳說,做見不得人的事情?!?/p>
小宋的喉結動了動:“你是說……鬼怪是幌子?”
“是有人在替鬼怪當刀?!崩顚毢仙蠙n案,窗外的晨霧彌漫進來,模糊了他的眉眼,“對了,昨天在陰湖高地,我看見小山頭有塊青石。老周頭看到它的時候,煙桿都抖了?!?/p>
小宋的手按在腰間的槍套上,指腹隔著布料摩挲著槍柄:“那塊石頭……”
“明天我去看看?!崩顚氄酒鹕韥恚芭_上的羅盤突然“叮”的一聲,指針死死地指向陰湖的方向,“但在那之前——”他盯著羅盤,聲音輕得就像晨霧里的蛛絲一樣,“得先弄清楚,這紅繩,究竟系著誰的魂。”
小宋走后,李寶推開窗戶。
陰湖方向的霧氣更濃了,就像一塊巨大的灰色布罩了下來。
他摸出兜里的紅繩——是方才在包子鋪撿到的,上面沾著血,還帶著體溫。
山風裹挾著霧氣吹了進來,吹得桌上的檔案頁嘩嘩作響。
最后一頁照片上,七具骸骨的頭顱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正是陰湖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