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跟著錢一多推開旅館木門時,鼻尖先撞上一股嗆人的酒氣。
圓桌旁,施麗婭正把手機倒扣在斑駁的木桌上,發(fā)梢沾著旅館暖黃燈泡的光;李寶歪在藤椅里揉眉心,登山靴上還沾著乾陵腳下的黃土;張遠山則端著搪瓷杯,杯口飄出的艾草香混著二鍋頭的沖勁,在空氣里擰成股怪味。
“可算到了!”錢一多把懷里的二鍋頭往桌上一墩,玻璃瓶子磕得桌板哐當(dāng)響,“我跟你們說,今天在乾陵西坡轉(zhuǎn)林子,我他媽發(fā)現(xiàn)寶貝了!”他脖頸上的汗珠順著沖鋒衣領(lǐng)子往下淌,手忙腳亂去解領(lǐng)口,露出的鎖骨處還沾著草屑。
施麗婭挑了挑眉,指尖敲了敲自己手機屏保——那是張?zhí)拼故医Y(jié)構(gòu)圖:“你該不會又想打什么歪主意?上次在秦嶺說發(fā)現(xiàn)‘野人洞’,結(jié)果是個狐貍窩。”
“這次能一樣?”錢一多抓起酒瓶就往四個搪瓷杯里倒酒,琥珀色的酒液濺在杯壁上,“我在松樹林里踩到塊青石板,往下挖半尺,底下全是唐代蓮花紋方磚!磚縫里的糯米漿還硬得很——絕對是沒被盜過的!”他眼睛亮得嚇人,像兩團燒過了頭的火,“你們想想,乾陵陪葬墓里隨便挖件東西,夠咱們吃三輩子!”
李寶的登山靴突然在地上碾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坐直身子,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老錢,你瘋了?乾陵是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盜墓要蹲大牢的。”
“蹲什么牢?”錢一多抄起酒杯灌了半口,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流,“那林子偏得很,衛(wèi)星都拍不到。我連洛陽鏟都準備好了,就等——”
“等等。”張遠山突然開口。
他的聲音像浸在冷水里的玉石,把滿屋子的燥熱劈成兩半。
老道長放下杯子,指節(jié)在桌沿叩了兩下,“小友說的青石板,位置可在松樹林第三棵歪脖子樹底下?”
錢一多的手頓在半空。
他盯著張遠山花白的眉毛,喉結(jié)動了動:“道長怎么知道?”
“我今早去林子里采艾草。”張遠山摸出個皺巴巴的黃紙包,里面露出幾根干枯的艾草,“那棵歪脖子樹的樹皮上,有道半指寬的刻痕——是唐時‘隱龍印’的紋路。”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像把刀,“若真有未被盜的墓室,里面的東西,未必是你們能碰的。”
“管他能不能碰!”錢一多又灌了口酒,杯子重重砸在桌上,“我在文物局當(dāng)保安當(dāng)夠了!每月三千五,連我媽住院的錢都湊不齊——”他突然哽住,喉結(jié)劇烈滾動,“就這一次,就一次……”
屋子里的空氣突然沉了下來。
施麗婭伸手碰了碰錢一多的手背,那只手燙得驚人。
李寶扯了扯自己的登山繩,金屬扣在褲腿上撞出細碎的響:“老錢,我不是不讓你翻身……但乾陵底下埋的什么?唐高宗和武則天,李淳風(fēng)袁天罡布的局,咱們這些凡夫俗子——”
“哐當(dāng)!”
木門被撞開的聲響驚得所有人一哆嗦。
錢輝扶著門框直喘氣,額前的汗把碎發(fā)黏成縷,身后跟著個穿藍布衫的老婦人。
老婦人的褲腳沾著泥,手里攥著團發(fā)黑的帕子,見著張遠山就撲通跪下,帕子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半塊帶血的紗布。
“道長救命啊!”老婦人的聲音像破了洞的風(fēng)箱,“我家百勝撞邪了!昨兒夜里喝醉了走夜路,回來時一只眼睛沒了,直喊‘老王頭要索命’!”她膝蓋在青石板上蹭著往前挪,枯瘦的手抓住張遠山的褲腳,“求您去看看,他現(xiàn)在燒得直說胡話,大夫都沒法子……”
錢輝抹了把汗,從褲兜里摸出包皺巴巴的紅塔山,抽出一根點上:“嬸子說的老王頭,是村東頭的五保戶,今早被發(fā)現(xiàn)死在自家炕上。昨兒夜里百勝醉得厲害,非說在村西頭的老槐樹下碰到老王頭,說老王頭耳朵掉了,讓他幫忙找……”他吸了口煙,火星在黑暗里明滅,“結(jié)果百勝找著找著,說地下露出個洞,老王頭突然把耳朵按回臉上,沖他笑——”錢輝的聲音突然啞了,“說‘你幫我找耳朵,我要你一只眼睛抵’。”
老婦人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帕子上的血漬滲得更開了。
施麗婭蹲下去扶她,觸手一片滾燙:“嬸子,百勝現(xiàn)在在哪?”
“縣醫(yī)院!”老婦人抓住施麗婭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里,“他醒過來就喊‘地底下有牡丹’,說老王頭的臉變成牡丹花,花瓣往他眼睛里鉆……”她突然抬頭,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張遠山,“道長,您是有本事的,求您去看看我家百勝,他才三十六啊,還有倆娃沒斷奶……”
屋子里的溫度似乎降了十度。
李寶摸出手機想查縣醫(yī)院地址,屏幕光映得他臉色發(fā)青;錢一多握著酒杯的手在抖,酒液順著指縫往下滴,在桌布上暈開深色的斑;張遠山低頭看了看被老婦人攥住的褲腳,又抬頭看向窗外——不知何時起了風(fēng),吹得院外的老楊樹沙沙響,隱約有股甜膩的香氣飄進來,像……牡丹。
“嬸子,您先起來。”張遠山彎腰把老婦人扶起來,黃紙包里的艾草散了兩根在地上,“我跟你們?nèi)メt(yī)院。”他轉(zhuǎn)頭看向李寶,“小李,把我背包里的朱砂筆帶上;小施,幫嬸子擦擦臉——”他的目光掃過錢一多,后者正盯著自己滴酒的手發(fā)呆,“老錢,你要是想去,把外套穿上,夜里涼。”
錢一多猛地抬起頭。
他臉上的酒氣褪了個干凈,只剩一片青白:“我……我也去。”
老婦人抓著施麗婭的手往門外走,錢輝趕緊跟上打手電。
張遠山彎腰撿地上的艾草,抬頭時正撞見李寶皺著眉看窗外:“怎么了?”
“您聞沒聞到?”李寶抽了抽鼻子,“剛才那股花香……”
張遠山也嗅了嗅空氣。
甜膩的牡丹香更濃了,像有人在不遠處燒了盆牡丹花瓣。
他摸了摸懷里的羅盤,金屬外殼在掌心涼得刺骨。
“走。”他把艾草重新包好,“去晚了,怕是要出大事。”
旅館的木門在身后吱呀合上。
錢一多站在門檻上,望著眾人的背影,手無意識地摸向褲兜——那里裝著半塊從青石板底下?lián)赶聛淼姆酱u,磚上的蓮花紋里,隱約能看見幾點暗紅,像干涸的血。
風(fēng)卷著牡丹香撲進來,吹得桌上的二鍋頭酒瓶晃了晃,酒液在杯口蕩出細小的漣漪,倒映著天花板上搖晃的燈泡,像只正在閉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