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是被自己的尖叫驚醒的。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T恤,黏在床墊上像塊冰。
他蜷在寢室狹窄的上鋪,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喉嚨里還殘留著那聲撕裂般的喊——那不是他的聲音,更像某種被扼住脖子的野獸在嚎叫。
窗外的雨還在下,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成一張扭曲的臉。
他盯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樹影,耳邊還響著夢里那聲炸雷。
周華記得很清楚,閃電劈開黑暗的瞬間,他看見自己的影子正扒著507的窗臺,那張臉先是張晗的,眼尾那顆淚痣紅得滴血;然后變成許燕,嘴角還掛著那天墜樓時蹭到的墻灰;最后……最后是李薇的眼睛,正從他自己的眼眶里往外滲血。
“周華?”下鋪傳來李薇的聲音,帶著剛被驚醒的沙啞,“又做噩夢了?”
他僵在原地,不敢動。
直到李薇打開床頭燈,暖黃色的光漫上來,他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正死死攥著被單,指節白得發青。
“沒事……”他啞著嗓子說,可聲音抖得厲害,“就是個夢。”
李薇坐起來,借著燈光他看見她后頸那塊青斑,形狀像朵未開的牡丹。
這讓他想起三天前在寢室樓下的那一幕——周華的影子貼著墻,頭發垂到地面,而他明明剛剪了短發。
當時李薇的手電掉在地上,黑暗里周華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張晗的臉,要是變成你的……是不是就能替我下去?”
從那之后,這個夢就纏上了他。
三天后的下午,周華站在心理系辦公樓的走廊里。
他攥著手機,屏幕上是錢墨副教授的短信:“三點,203辦公室。”
走廊盡頭的窗戶透進秋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周華盯著自己的影子看了會兒,突然覺得那影子的肩膀在輕輕晃動——像有人正從背后搭著他的肩。
他猛地轉頭,身后只有貼滿心理咨詢海報的白墻,其中一張寫著:“夢境是潛意識的語言。”
“周華同學?”
錢墨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周華轉過身,看見穿淺灰色針織衫的女人站在203門口,金絲眼鏡后的眼睛帶著職業性的溫和。
她手里抱著一摞教案,發梢沾著點粉筆灰,“進來吧,門沒鎖。”
辦公室很小,靠墻的書架上擺滿《夢的解析》《異常心理學》,窗臺上的綠蘿垂下來,在米白色桌布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錢墨把教案放在桌上,指了指對面的藤椅:“坐。你說最近總做噩夢?”
周華坐下時,藤椅發出吱呀一聲。
他盯著自己交疊的手,指甲縫里還留著昨晚抓床單的血痕:“從上周六開始,每天都做。”
“能描述一下內容嗎?”錢墨抽出鋼筆,在筆記本上畫了道橫線,“盡量具體,包括你在夢里的感受。”
周華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昨晚夢里的雨,想起張晗的臉在閃電里融化,想起自己的影子正把另一個自己往窗臺上推。
“我……在507寢室。燈壞了,很黑。然后我看見墻上的影子……頭發特別長,垂到地上。”他的聲音越來越輕,“等我轉過去,那影子的臉……是張晗的。”
鋼筆尖在紙上頓住了。錢墨抬眼:“張晗是誰?”
周華的呼吸突然亂了。
他想起去年深秋的圖書館,張晗抱著一摞《唐代陵寢考》從他身邊經過,發梢掃過他手背時帶著茉莉香。
想起她總愛買兩杯熱奶茶,一杯自己喝,一杯塞進他懷里說“預防低血糖”。
想起三個月前的深夜,他接到保衛處電話時,對方說:“張同學從六樓墜樓了,初步判斷是意外。”
“前女友。”他說,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三個月前……走了。”
錢墨的筆在本子上沙沙走著:“她墜樓的地點?”
“也是六樓。”周華盯著桌角的咖啡漬,那形狀像朵綻開的牡丹,“和許燕一樣。許燕是我們班的,半年前墜樓。李薇說……她們后頸都有塊斑,像花。”
錢墨停住筆:“李薇是你室友?”
“對。”周華摸出手機,翻出李薇后頸的照片——青灰色的斑,邊緣呈花瓣狀。
他想起李薇昨晚給他看這張照片時,后頸的皮膚燙得驚人,“最近她和我……后頸都長了這個。苗淼搬出去了,說聽見天花板有抓撓聲。”
錢墨推了推眼鏡,目光在照片上停留片刻:“你之前說,夢里的影子最后變成了李薇的臉?”
周華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藤椅的縫隙。
他想起夢里李薇的眼睛,白得像浸在福爾馬林里的魚,嘴角咧到耳根:“它說‘是不是就能替我下去’。”
辦公室里安靜得能聽見綠蘿葉子的沙沙聲。
錢墨合上筆記本,鋼筆在指尖轉了半圈:“周華,你知道夢的本質是什么嗎?”不等他回答,她接著說,“是未被處理的情緒,是被壓抑的記憶,是潛意識在試圖和你對話。張晗的死對你來說是個未完成事件,許燕、李薇的異常讓你產生了關聯焦慮,這些情緒在夢里具象成了……超現實的意象。”
周華攥緊手機:“可那些斑……那些影子……都是真的。”
“我沒說它們不存在。”錢墨的聲音很輕,但帶著種讓人安心的篤定,“我是說,你的恐懼需要被看見。張晗墜樓當天,你有沒有……沒說出口的話?”
周華的心臟猛地一跳。
他想起張晗墜樓前一天,他們在圖書館吵架。
她舉著本《乾陵守陵人筆記》復印件,眼睛亮得反常:“我查到了,那些斑是守陵人的標記!許燕后頸也有,她死前說看見穿紅裙的女人在牡丹叢里笑!”他當時覺得她瘋了,摔門而去時說:“你再這樣我就分手。”
“我……沒來得及道歉。”他說,聲音發顫,“她墜樓前給我發過消息,說‘原來牡丹真的會吃人’。我沒回。”
錢墨在本子上記下什么,抬頭時目光更柔和了:“所以你的夢在懲罰自己。張晗的臉變成李薇,可能是你潛意識里害怕歷史重演——害怕你在乎的人,會成為下一個受害者。”
周華猛地抬頭:“你是說……我在害怕李薇?”
“不是害怕,是擔憂。”錢墨把本子推過來,上面畫著幾個箭頭:“張晗的死讓你產生了愧疚,許燕的死強化了這種恐懼,李薇的異常則讓你意識到危險可能蔓延。你的潛意識在用最激烈的方式提醒你:有些事,你必須面對。”
周華盯著那些箭頭,喉結動了動:“那……能怎么辦?”
錢墨指節敲了敲桌面:“我可以用催眠術幫你進入潛意識。有時候記憶會說謊,但潛意識不會。或許能找到張晗墜樓當天,你忽略的細節。”
周華的后頸突然泛起涼意。
他想起苗淼搬出去前說的話:“507的天花板里,有東西在抓撓。”想起李薇后頸的斑,想起張晗最后那條消息里的“牡丹”。
“會不會……引出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他小聲問。
錢墨笑了,鏡片后的眼睛彎成月牙:“我不信鬼神,但信科學。催眠只是幫你放松,讓潛意識自己說話。周六下午兩點,老地方?”
周華望著她遞過來的預約單,手指在“同意”欄上懸了半天,最終按下。
窗外的風掀起桌角的教案,一張泛黃的剪報滑出來——《乾陵地宮驚現牡丹紋尸斑,專家稱與唐代守陵人有關》。
離開心理系時,天已經擦黑了。
周華走在回寢室的路上,手機突然震動。
是錢墨發來的消息:“記得今晚早點睡,別喝濃茶。”他剛要回復,迎面走來個穿沖鋒衣的男生,懷里抱著瓶二鍋頭,臉漲得通紅:“周華!走啊,錢一多回旅館說要請喝酒,非說發現什么大秘密!”
周華望著男生手里的酒瓶,后頸的斑突然發起燙來。
他摸了摸那片青灰,想起錢墨辦公室里那張剪報,想起張晗說過的“守陵人筆記”。
今晚的風里,似乎飄著淡淡的牡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