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別苑,一個連名字都透著腐朽寒氣的所在,與棲梧宮的富麗堂皇恍如隔世。毛草靈的步輦在狹長幽暗的宮道里穿行,兩側(cè)斑駁的高墻投下濃重的陰影,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陽光。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霉味,混雜著若有似無的草木**氣息,令人窒息。
別苑深處,一座破敗的殿閣前,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看守的禁軍面色慘白,跪了一地,身體篩糠般抖動著。殿門大敞,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巴圖魯早已趕到,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肩頭的繃帶在昏暗光線下滲出更深的暗紅,他一手按著腰刀,另一只手則死死攔住幾個面白無須、身著東宮內(nèi)侍服飾的人。
那幾個內(nèi)侍神情焦急,領(lǐng)頭的尖聲叫道:“巴統(tǒng)領(lǐng)!皇后娘娘鳳體在此,豈容爾等粗鄙武夫褻瀆!我等奉太子殿下鈞旨,務(wù)必收斂鳳體,以全皇家體面!快快讓開!”
巴圖魯如同一尊鐵塔,紋絲不動,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圣諭!皇后娘娘圈禁于此,由禁軍全權(quán)看守,任何人不得擅入!太子殿下?圣旨何在?若無旨意,爾等擅闖禁地,形同謀逆!再敢上前一步,休怪本統(tǒng)領(lǐng)刀下無情!”他身后的禁軍立刻挺起長戟,寒光閃爍,逼得那幾個東宮內(nèi)侍連連后退,臉色又青又白。
毛草靈的步輦恰好在此刻抵達。她一眼掃過這劍拔弩張的場面,眼神冰冷如霜。東宮的人,來得可真快!快得……像是早就等在附近,只等這聲喪鐘敲響!
“娘娘!”巴圖魯和眾禁軍立刻躬身行禮。
那幾個東宮內(nèi)侍見到毛草靈,氣勢頓時矮了半截,卻仍強撐著行禮:“見過皇貴妃娘娘。太子殿下憂心如焚,命我等……”
“本宮在此,輪不到你們置喙。”毛草靈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刺穿了喧鬧,帶著絕對的威壓。她看也不看那幾個內(nèi)侍,徑直邁步走向那黑洞洞的殿門。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撲面而來——是陳腐的灰塵,是久無人居的陰冷,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死亡的獨特氣息。
殿內(nèi)光線極暗,只有幾縷慘淡的光線從破敗的高窗縫隙里擠進來,勉強勾勒出輪廓。空曠的大殿中央,一張破舊的椅子翻倒在地。椅子上方,一道白綾懸在粗壯的房梁上,末端,赫然吊著一個身著素色舊宮裝的身影!
皇后的身影。
她頭頸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垂著,腳尖離地約莫一尺。昔日保養(yǎng)得宜的面容此刻青紫腫脹,舌頭微微外伸,雙目圓睜,瞳孔早已渙散,凝固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驚懼和……不甘?她的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cè),指甲縫里似乎沾染了些許污垢。
毛草靈的心臟在胸腔里狠狠撞擊了一下,又被強行按捺下去。她沒有立刻上前,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掃視著整個現(xiàn)場:翻倒的椅子,位置距離皇后懸吊點約兩步遠,椅子腿上有新鮮的擦痕。地面是積年的塵土,在皇后懸吊的正下方,塵土被蹬踏得有些凌亂,形成一小片相對清晰的區(qū)域。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明顯痕跡。
她緩步上前,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灰塵上,發(fā)出輕微的“噗噗”聲。越靠近,那股死亡的氣息越濃烈。她在離皇后尸體三步遠處停下,目光一寸寸地掃過皇后腫脹的臉、扭曲的脖頸、垂落的手。
不對!
毛草靈瞳孔驟然一縮。皇后的脖頸處,那道被白綾深深勒入皮肉的淤痕……顏色深淺似乎有些不均勻?尤其在她耳根下方靠近發(fā)際線的地方,淤痕似乎有一處極其細微的、不易察覺的淡色斷點?像是被什么東西墊過一下?
她猛地抬眼看向房梁。懸吊白綾的位置很高,尋常人踩著椅子也需竭力踮腳才能掛上。而皇后……她雖不算矮,但昨夜驚嚇過度,又被圈禁,哪里還有力氣完成如此“標準”的自縊?
毛草靈的目光再次落回皇后垂落的手上,那指甲縫里的污垢……她蹲下身,不顧那令人作嘔的氣味和視覺沖擊,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用指尖拈起皇后左手一片指甲縫隙里的一點極其微小的、深褐色的碎屑。觸感有些硬,不像是泥土。
她將這幾乎看不見的碎屑小心地用指甲刮下,藏入袖中特備的一小片素絹里包好。同時,她的目光死死盯住皇后右手的手腕內(nèi)側(cè)——那里,在素色衣袖的遮掩下,似乎有一道非常不明顯的、細小的劃痕?顏色很淡,像是被什么尖銳物輕輕帶過。
就在她凝神觀察這細微劃痕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更大的騷動,伴隨著尖細的唱喏:“太子殿下駕到——!”
毛草靈眼神一凜,迅速起身,不動聲色地后退一步,臉上瞬間覆上沉痛與驚愕交織的表情。
拓跋宸幾乎是沖進來的。他一身素服,發(fā)冠微亂,眼圈通紅,臉上是毫不作偽的悲慟與倉惶。他根本沒看巴圖魯和跪了一地的禁軍,目光直直投向殿中懸吊的身影,身體猛地一晃,發(fā)出一聲凄厲至極的悲鳴:“母后——!”他踉蹌著撲到近前,卻又在幾步之外生生頓住,仿佛被那恐怖的景象抽干了所有力氣,只能顫抖著伸出手,最終無力地垂下,淚水洶涌而出,整個人搖搖欲墜。
“殿下節(jié)哀!”幾個東宮內(nèi)侍慌忙上前攙扶。
拓跋宸推開攙扶,一步步走向皇后的尸體,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他仰頭看著母親扭曲的面容,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哽咽難言:“母后……您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縱有萬般不是,您是國母,是兒臣的母后啊……您怎能……怎能用如此慘烈的方式……讓兒臣……讓父皇……”他泣不成聲,悲愴之情,聞?wù)咝乃帷?/p>
他猛地轉(zhuǎn)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毛草靈,那眼神里充滿了痛苦、憤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控訴:“皇貴妃!母后昨夜剛被圈禁于此,今日便……便遭此橫禍!禁軍重重看守之下,竟讓母后……自戕身亡!這看守……這看守是如何當(dāng)?shù)模浚 彼穆曇羲粏。瑤е鴿庵氐目耷唬瑓s字字如刀,直指核心——看守不力,逼死國母!
毛草靈迎著太子那悲痛欲絕又隱含質(zhì)問的目光,臉上是恰到好處的哀戚與沉重。她微微垂下眼簾,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殿下節(jié)哀。皇后娘娘……鳳馭賓天,實乃驚天變故。本宮聞訊亦是心痛如絞,即刻趕來。事發(fā)突然,禁軍看守或有疏漏,本宮難辭其咎,自會向父皇請罪。然……”她話鋒一轉(zhuǎn),抬起眼,目光清冷地掃過太子和他身后的東宮內(nèi)侍,“娘娘乃千金之軀,驟然自戕,必有緣由。此中蹊蹺,不可不察。本宮已命人封鎖現(xiàn)場,任何人不得擅動,待仵作詳驗,查明死因,方可收斂鳳體,以告慰娘娘在天之靈,也……給陛下,給天下一個交代!”最后一句,她加重了語氣,目光堅定地回視著太子。
“查驗?!”拓跋宸像是被刺痛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悲憤,“母后懸梁于此,眾目睽睽!皇貴妃還要讓仵作……褻瀆母后鳳體?!你……你這是要讓她死后也不得安寧嗎?!孤……孤絕不允許!”他情緒激動,胸膛劇烈起伏,仿佛毛草靈的提議是對他母親最大的侮辱。
“殿下!”毛草靈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帶著屬于皇貴妃的威儀,“皇后娘娘乃一國之母,她的死,絕非宮闈私事!驟然薨逝于圈禁之所,若不明不白草草收斂,天下人將如何議論陛下?如何議論朝廷?如何議論殿下您這位純孝的太子?!查明死因,厘清真相,既是對逝者的尊重,更是對生者的負責(zé)!殿下若執(zhí)意阻攔,莫非……是心中另有隱情,怕這查驗之下,查出什么與殿下所想不同的‘真相’來?!”她的話語如同淬毒的冰針,精準地刺向拓跋宸最敏感的神經(jīng)。
“你……!”拓跋宸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毛草靈,一時語塞。他身后的內(nèi)侍也噤若寒蟬。
就在這時,一個禁軍小校連滾爬爬地沖了進來,臉色比死人還白,聲音帶著哭腔:“啟稟娘娘!殿下!不……不好了!陛下……陛下聽聞皇后娘娘噩耗,急怒攻心,嘔……嘔血昏迷了!福公公請娘娘和殿下……速速去養(yǎng)心殿!”
如同又一記重錘砸下!
拓跋宸臉上的悲憤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取代,身體晃了晃,再也顧不得與毛草靈爭執(zhí),嘶聲道:“父皇!”轉(zhuǎn)身踉蹌著就往外沖。
毛草靈的心也猛地一沉。皇帝嘔血昏迷!這簡直是雪上加霜!她強壓下翻涌的心緒,厲聲對巴圖魯下令:“巴統(tǒng)領(lǐng)!你親自在此看守!任何人膽敢靠近皇后娘娘鳳體一步,格殺勿論!待本宮面圣之后,自有旨意!速傳可靠仵作在外候命!”
“末將領(lǐng)命!”巴圖魯聲如洪鐘,按刀的手青筋畢露,眼神如狼般掃過那幾個東宮內(nèi)侍,殺氣凜然。
毛草靈不再停留,轉(zhuǎn)身快步走出這充滿死亡氣息的冷宮別苑。殿外刺目的陽光讓她微微瞇起了眼,但心底的寒意卻比這冷宮更甚。皇后的“自盡”,皇帝的嘔血昏迷,太子的悲憤控訴……一張巨大的、無形的網(wǎng),正以“鷂鷹”為核心,急速收緊。風(fēng)暴的中心,已從冷宮瞬間轉(zhuǎn)移到了那象征著帝國最高權(quán)力的養(yǎng)心殿!
步輦以最快的速度飛馳回養(yǎng)心殿。殿外的氣氛比冷宮別苑更加凝重肅殺。御前侍衛(wèi)的刀已半出鞘,空氣中彌漫著濃重到化不開的藥味和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福祿守在緊閉的內(nèi)殿門外,老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灰敗和絕望,見到毛草靈和隨后趕來的拓跋宸,如同見到了救命稻草,撲通一聲跪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娘娘!殿下!您們可算來了!陛下……陛下他……”
“父皇如何了?!”拓跋宸一把抓住福祿,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太醫(yī)……太醫(yī)正在全力施救……”福祿泣不成聲,“陛下聽聞……聽聞皇后娘娘……當(dāng)時就……就噴出一大口血,人事不省……脈象……脈象兇險至極啊……”
拓跋宸身體一軟,幾乎站立不住,被內(nèi)侍慌忙扶住。他望著那緊閉的殿門,淚水再次奪眶而出,發(fā)出壓抑而痛苦的嗚咽。
毛草靈的心也沉到了谷底。皇帝此時昏迷,皇權(quán)出現(xiàn)了巨大的真空!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沉聲問:“赫連大人何在?”
“赫連大人……已在內(nèi)殿……”福祿回道。
毛草靈點點頭,不再多言,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象征著帝國最高權(quán)力和此刻最大危機的殿門。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將袖中那片包裹著細微碎屑的素絹悄悄握緊,如同握著一柄無形的匕首。她必須進去!必須在皇帝還能開口之前,將這混亂的局面,以及那致命的“鷂鷹”證據(jù),呈到御前!
“開門。”她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沉重的殿門無聲地開啟了一條縫。濃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藥味混合著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毛草靈挺直脊背,如同即將踏入風(fēng)暴眼的青竹,邁步走了進去。身后,是太子拓跋宸那悲慟而復(fù)雜的目光。
內(nèi)殿的光線被刻意調(diào)暗了,龍床上明黃色的帳幔低垂著,隔絕了視線。幾名須發(fā)皆白的太醫(yī)圍在床邊,個個面如土色,額頭冷汗涔涔,施針的手都在微微顫抖。赫連勃垂手肅立在龍床一側(cè),老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憂懼,看到毛草靈進來,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光芒,微微頷首。
空氣沉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只有太醫(yī)們壓抑的喘息和銀針觸碰器皿的細微聲響。
毛草靈走到龍床邊,隔著帳幔,只能看到一個模糊而枯槁的輪廓,一動不動。那象征著生機的明黃,此刻卻透著一股沉沉暮氣。她屈膝行禮:“臣媳叩見父皇。”聲音輕而穩(wěn),在這死寂中卻異常清晰。
帳幔內(nèi)沒有任何回應(yīng)。
“皇貴妃娘娘,”首席太醫(yī)聲音發(fā)顫地低聲道,“陛下……急怒攻心,痰壅于內(nèi),兼之舊疾復(fù)發(fā),氣血逆沖……臣等……已是竭盡全力,然……龍體……油盡燈枯之象已現(xiàn)……恐怕……恐怕……”后面的話,他不敢再說下去。
毛草靈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油盡燈枯……回天乏術(shù)了嗎?
就在這時,帳幔內(nèi)忽然傳來一聲極其微弱、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緊接著,是皇帝拓跋泓嘶啞、斷續(xù),卻帶著一種回光返照般清晰的聲音:“誰……誰在外面……是……是草靈嗎……還有……宸兒……”
“父皇!”拓跋宸也搶步進來,撲倒在龍床邊,聲音帶著哭腔,“兒臣在!父皇,您要保重龍體啊!”
毛草靈也立刻應(yīng)道:“臣媳在。”
帳幔被福祿顫抖著手掀開一角。皇帝枯槁的臉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比早晨更加灰敗,嘴角殘留著未擦凈的暗紅血漬,深陷的眼窩里,渾濁的眼珠緩緩轉(zhuǎn)動著,目光如同即將熄滅的殘燭,卻依舊死死地鎖定了床邊的毛草靈和拓跋宸。
“皇后……皇后……”皇帝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喉嚨里發(fā)出痰鳴的咯咯聲,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她……畏罪……死了?”
拓跋宸立刻哭訴道:“父皇!母后……母后她……懸梁自盡了!就在冷宮別苑!皇貴妃她……她竟還要讓仵作查驗?zāi)负篪P體……兒臣……兒臣……”他泣不成聲,仿佛遭受了巨大的委屈和傷害。
皇帝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渾濁的目光猛地射向毛草靈,帶著嚴厲的審視和一絲怒意。
毛草靈迎著皇帝的目光,不閃不避,聲音清晰而沉靜,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回稟父皇。皇后娘娘薨逝于圈禁之所,事出突然,疑點重重!臣媳趕到時,現(xiàn)場有諸多不合情理之處!臣媳并非不敬鳳體,而是唯恐……有人借娘娘之死,行滅口之實,掩蓋滔天罪證,更欲借此攪亂朝局,動搖國本!”她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內(nèi)殿!
“你……你血口噴人!”拓跋宸猛地抬頭,悲憤地指向毛草靈,“毛草靈!你構(gòu)陷我母后與皇兄在前,逼死母后在后!如今竟連她死后清名都要玷污!你……你究竟是何居心?!父皇!您切莫聽信她一面之詞!她這是要鏟除異己,圖謀不軌啊父皇!”
“圖謀不軌?”毛草靈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冰錐般的銳利,她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如電直刺拓跋宸,“太子殿下!你口口聲聲構(gòu)陷、逼死,本宮問你,昨夜棲梧宮血案,人證物證俱在,皇后與大皇子勾結(jié)劉永、高德海謀逆弒君,鐵證如山!難道也是本宮構(gòu)陷?!本宮為顧全大局,為父皇龍體,為社稷安穩(wěn),甘冒奇險,力主暫緩處置,只將其圈禁!何來逼死?!反倒是你,太子殿下!皇后剛被圈禁不到半日,你東宮的人便如同未卜先知般出現(xiàn)在冷宮門外,口口聲聲要‘收斂鳳體’!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吧?!快得……讓本宮不得不懷疑,是否有人早就知道皇后娘娘會在何時、以何種方式……‘自盡’!”
“你……你強詞奪理!”拓跋宸臉色煞白,氣得渾身發(fā)抖,“孤憂心母后,派人前去探視,有何不可?倒是你,封鎖現(xiàn)場,阻攔孤的人,還要查驗?zāi)负筮z體,分明是做賊心虛,想要毀尸滅跡,掩蓋你昨夜逼宮、今天逼死國母的罪行!”
“夠了!”皇帝猛地發(fā)出一聲嘶啞的低吼,如同垂死野獸的咆哮。他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又是一口暗紅的血沫嗆咳出來,染紅了明黃的被褥。
“陛下!”太醫(yī)們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施救。
皇帝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被褥,渾濁的眼睛死死瞪著眼前針鋒相對的兩人,那目光充滿了痛苦、憤怒,還有一種行至生命盡頭、看透一切的悲涼和無力。他急促地喘息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目光最終死死定在毛草靈臉上,那眼神如同最后的探照燈,要將她靈魂深處都照徹。
毛草靈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皇帝隨時可能咽下最后一口氣!她必須賭上一切!
她不再看狀若瘋狂的太子,猛地從袖中掏出那卷細小的絲絹,雙手高高捧起,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清晰地響徹內(nèi)殿:“父皇明鑒!臣媳絕非構(gòu)陷!皇后之死,絕非畏罪自盡那么簡單!臣媳在娘娘遺體旁發(fā)現(xiàn)疑點,更在昨夜御花園假山密點,截獲此物!此乃‘鷂鷹’安插于棲梧宮及六部要員身邊的眼線‘雀兒’,傳遞出的監(jiān)視密報!其上所載,皆是臣媳與赫連大人近期的隱秘動向,事無巨細,皆在‘鷂鷹’掌握之中!落款——便是那‘鷂鷹’印記!而傳遞此物的‘雀兒’,已被巴圖魯擒獲!其供述,正是受命于東宮!傳遞地點,正是那‘濟世堂’藥鋪!而那藥鋪運送之物,最終……進入了東宮西側(cè)門!”
她的話語如同連珠炮,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向龍床上的皇帝和一旁的太子!
“父皇!‘鷂鷹’就在東宮!就在這重重宮闕之內(nèi)!他不僅監(jiān)視皇后,更監(jiān)視著臣媳,監(jiān)視著朝中重臣!昨夜宮變,他洞若觀火,卻按兵不動,坐收漁利!今日皇后暴斃,他更是急不可耐,欲毀尸滅跡!其心可誅!其行可滅!此獠不除,父皇龍榻之側(cè),永無寧日!大魏江山,危如累卵!臣媳懇請父皇——圣裁!”她重重叩首,額頭觸地,將那卷致命的絲絹高高捧過頭頂。
整個內(nèi)殿,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的目光——太醫(yī)的、赫連勃的、福祿的、內(nèi)侍的,全都聚焦在那卷小小的絲絹上,充滿了驚駭!更聚焦在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搖搖欲墜的太子拓跋宸身上!
“鷂……鷂鷹……”皇帝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最后一絲駭人的精光,死死盯著那絲絹,枯槁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拓跋宸,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是……是你……?你……你這……”
“父皇!兒臣冤枉!兒臣冤枉啊!”拓跋宸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撲倒在龍床邊,涕淚橫流,聲音凄厲絕望,“這是構(gòu)陷!是毛草靈這毒婦的構(gòu)陷!她偽造證據(jù),栽贓兒臣!父皇!您不能信她!她是想害死兒臣,害死您所有的兒子,好讓她自己……讓她自己……”他語無倫次,驚恐和怨毒扭曲了他那張溫潤如玉的臉。
“逆……子……”皇帝死死瞪著拓跋宸,那眼神充滿了極致的失望、憤怒和一種被至親背叛的徹骨冰冷。他猛地抬起手,似乎想指向拓跋宸,又似乎想抓住毛草靈捧上的絲絹。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噗——!”
一大口粘稠、暗紅近黑的血,如同噴泉般從皇帝口中狂涌而出!濺滿了明黃的帳幔,濺在了近前的毛草靈和拓跋宸身上!
皇帝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猛地一挺,隨即癱軟下去。那雙剛剛還爆發(fā)出駭人精光的眼睛,瞬間失去了所有神采,瞳孔徹底放大,直直地望著殿頂繁復(fù)的藻井。
枯槁的手指,無力地垂落在染血的被褥上。
“陛下——!!!”福祿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撲倒在龍床邊。
“父皇!父皇啊——!”拓跋宸發(fā)出驚天動地的悲號。
太醫(yī)們面無人色,顫抖著手去探鼻息、摸脈搏,最終,首席太醫(yī)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絕望而空洞:“陛下……陛下……龍馭……龍馭上賓了……”
大魏王朝的擎天之柱,在劇烈的動蕩、至親的背叛和未解的疑云中,轟然倒塌!
毛草靈保持著雙手捧舉絲絹、額頭觸地的姿勢,一動不動。溫?zé)岬摹е鴿庵罔F銹腥氣的液體濺在她的手背和額角的紗布上。皇帝的鮮血。
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沾著點點猩紅。目光越過嚎啕痛哭的拓跋宸,越過跪倒一片的太醫(yī)內(nèi)侍,看向那龍床上再無生息的軀體,最后,落在了手中那卷染血的絲絹上。
絲絹上,朱砂勾勒的鷹隼印記,在鮮血的浸染下,顯得更加猙獰,如同浴血的兇禽,正振翅欲飛。
風(fēng)暴,才剛剛開始。而她的手中,除了這染血的證據(jù),只剩下……一片空白。
新帝未立,遺詔無蹤。皇帝,在說出最關(guān)鍵的名字之前,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