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府的凍土剛化開半尺,兵法堂的地基已在護城河對岸壘起三尺高。
蔣瓛帶著錦衣衛(wèi)在工地上巡查,靴底碾過混著冰碴的黃土:“殿下說這處要建箭樓,能俯瞰整個演武場?!?/p>
一旁督工的工部主事捧著圖紙點頭:“格物堂的先生算過,箭樓立柱得埋六尺深,用生鐵澆鑄地基,不然扛不住北風?!?/p>
正說著,遠處傳來馬蹄聲。
孔承宗騎著青驄馬而來,身后跟著兩個挑著書箱的仆役。
他翻身下馬時,玄色錦袍沾了些泥點:“統(tǒng)領,孔家薦來的兵法先生已在城外候著,還帶了祖?zhèn)鞯摹段浣浛傄纷⒈??!?/p>
蔣瓛瞥了眼書箱:“皇孫有令,兵法堂先生得先過三關——拉得開一石弓,識得清火藥配比,還得會用格物堂造的測距儀?!?/p>
孔承宗臉色微沉:“圣人云文武相濟,怎能以匠人之術苛求?”
“往年北境韃靼襲擾,若非格物堂造的望遠鏡提前發(fā)現敵軍,朝廷還不知道要多折損多少將士!”
蔣瓛突然按住腰間佩刀,刀鞘碰撞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孔先生若覺得不妥,可回曲阜繼續(xù)讀你的圣人書?!?/p>
書箱里的線裝書突然滑落,露出夾在其中的紙條。
蔣瓛眼疾手快撿起,見上面寫著“兵法堂須以‘忠君’為先,戰(zhàn)術次之”。
他冷笑一聲將紙條揣進袖中:“請孔先生轉告曲阜,皇孫要的是能保家衛(wèi)國的將軍,不是只會念‘君要臣死’的書呆子?!?/p>
此時蘇州府的格物堂正熱鬧。
李三槐蹲在院里,用木炭在青石板上畫水車圖譜。
十幾個菜農圍著看,其中有個跛腳老漢突然拍手:“這法子中!俺家那畝洼地總積澇,按這圖造水車,定能把水排出去。”
王二柱蹲在旁邊補充:“李師傅說這叫‘鏈式傳動’木齒得用桑木做,浸過桐油才耐用。”
他剛說完,就見雜役匆匆跑來:“王大哥,儒學學堂的先生在街口貼告示,說春耕前要開‘農桑課’請了江南大儒講《詩經》里的農事。”
李三槐擦了擦手上的炭灰:“讓他們講去。咱明日帶幾個孩子去田里,實地教怎么量土地畝數。”
次日清晨,儒學學堂的門庭果然熱鬧。
江南大儒坐在虎皮椅上,搖頭晃腦講“播厥百谷,實函斯活”。
可底下的農家子弟總走神,目光不住往窗外瞟,格物堂的雜役們正扛著木尺,在學堂后墻的空地上丈量,嘴里還念叨著“長乘寬得面積”。
有個穿粗布衫的少年突然舉手:“先生,格物堂說一畝地能種多少麥種,得看土坷垃大小,這在《詩經》里有講嗎?”
大儒被問得一怔,隨即拍案:“異端邪說!圣人之教重在明禮,豈能與匠戶伎倆混為一談?”
可當日午后,就有農戶拿著格物堂印的《春耕要訣》來找王二柱。
冊子上用朱筆標著 “沙土地宜早播,黏土地要等谷雨”,末尾還畫著簡易的測土法,用手指捻土,能攥成團不散的就可下種。
“這冊子比《詩經》管用?!鞭r戶咧著缺牙的嘴笑,“俺家老三在格物堂學了算收成的法子,說今年能多打兩石麥?!?/p>
消息傳到東宮時,朱雄英正在看北平送來的軍報。
馮保捧著個紅漆木盒進來:“殿下,孔家送了新造的曲轅犁模型,說在原來的基礎上加了鐵擋板,能減少泥土粘連?!?/p>
朱雄英打開木盒,見犁身上刻著細密的紋路。
他用指尖劃過鐵擋板的弧度:“讓工部照著造百十個,發(fā)給河南災區(qū),那里剛遭過蝗災,得用新犁搶種?!?/p>
“王學士那邊又有動靜了。”馮保壓低聲音,“他讓山東學政把《春秋》里的‘夷夏之防’摘出來,編進蒙童課本,還說格物學是‘蠻夷之術’?!?/p>
朱雄英將犁模型放回盒中:“去年河南巡撫奏報,說韃靼人用的弓射程比咱們遠。讓格物堂和兵法堂聯手,把火藥配方再改良下,造出能打三里地的火炮。”
三日后,格物堂的銅匠鋪里傳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李三槐帶著幾個鐵匠,正照著圖紙鍛造火炮零件。
王二柱蹲在旁邊算火藥配比:“硝石七成,硫磺兩成,木炭一成,這樣爆力剛好?!?/p>
突然有錦衣衛(wèi)闖進來,手里舉著塊炸碎的鐵殼:“昨日試炮時炸膛了,掌炮官說可能是炮管太薄?!?/p>
李三槐拿起鐵殼掂量:“格物堂的先生說過,圓形物件受力均勻。把炮管改成雙層,中間灌鉛水,肯定結實?!?/p>
他正說著,孔承緒掀簾而入。
他身上的青布袍沾了不少鐵屑,手里捧著本被火藥熏黑的《武經總要》:“皇孫讓我來學造火炮,說這比讀兵書管用?!?/p>
王二柱遞給他一把卡尺:“先學量炮管直徑,差一分都可能炸膛?!?/p>
孔承緒握著卡尺的手微微發(fā)顫。
當他測出炮管壁厚果然差了半分時,突然明白為何皇孫要讓儒生學格物,紙上寫的 “兵者詭道也”,終究不如實打實的鐵家伙管用。
春耕前的最后一場雨落下來時,儒學學堂的先生們還在爭論“井田制”是否該恢復。
而格物堂的學子們已帶著新造的農具,跟著農戶下田了。
李三槐教大家用三角形支架固定犁轅,王二柱則教孩子們用算盤算播種量。
有個梳總角的孩童突然問:“王大哥,孔先生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咱學這些,是不是就成了勞力的?”
王二柱指著田里的新犁:“你看這犁,是格物堂的先生設計的,是勞心;鐵匠打造的,是勞力??扇魶]勞力,再好的設計也造不出來。皇孫說過,能讓百姓吃飽飯的,都是治世的本事?!?/p>
遠處傳來牛鈴聲,幾個儒生撐著油紙傘走過。
見農戶們用新犁耕地比往年快了許多,其中一個忍不住嘀咕:“或許……格物學并非異端?”
同行的老儒立刻呵斥:“住口!若人人都去學這些,誰還讀圣人書?誰還知君臣有別?”
可他們沒看見,傘沿滴落的雨水打在泥地里,正沖刷出格物堂學子埋下的測雨筒,筒壁上刻著刻度,能算出每畝地該澆多少水。
這不起眼的竹筒,比任何經卷都更懂農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