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著卷過山頭,帶著硝煙和血腥味,吹得那面殘破的戰旗獵獵作響。
顧子光怔怔地望著躺在地上的機槍手,那張年輕的臉龐上還帶著未干的淚痕,嘴角卻掛著釋然的笑。
他突然想起自己人生中最好的一天。
那是二十年前,自己還在上大學時的寒假某天,他在老家。
女朋友說好多天沒見了挺想自己的,所以那個可愛的女人,天不亮爬起來到車站坐了兩個小時的大巴來到他家這個小縣城。他們倆當時在省城的同一所大學讀書,她是省城人。
自己的父親,本來要跟朋友出去吃午飯,一聽說自己女朋友來了,就接上他們倆,跟他的朋友一起,改吃火鍋,自己家的老爺子,當時還跟朋友說,火鍋好啊,年輕人肯定愛吃。
吃飯的時候,自己的父親,跟朋友謀劃,說兒媳婦都有了,要盡快給兒子在省城買房,問自己的女朋友喜歡省城哪里,女朋友一時害羞沒好意思答話,大家聊得哈哈大笑。
吃完飯,他和女朋友倆人,坐公交回家,下到家門口。女朋友是個路癡從來不記得方位,在縣城都會迷路。自己就想逗逗她,問她你還記得我家怎么走么?她搖了搖頭。自己立刻作出狂奔甩掉她的樣子,她嚇得馬上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臂,被自己拖著跑。
自己當時笑的得意極了。
三年后,自己失去了這個女朋友,分手。
六年后,自己失去了爸爸,肺癌。
后來的十年,他在邪倭國,半工半讀的留學,因為邪倭國留學最便宜,之后又漂泊在另外一個半球,漂泊在燕北,漂泊在淞滬。
一直到去年,他才終于在老家省城,買下了自己的房子,決定在此定居,像是回到原點。
他這段時間,經常睡覺的時候,還能夢見這個曾經出現過的場景。
如果有一天睡醒睜開眼的時候,又是那天的早晨,自己準備去車站接她……
可就在這時。
鬼子的喊殺聲突然從戰壕外傳來,那聲音近在咫尺,仿佛野獸的嘶吼。
顧子光掏出一塊破碎的懷表,表盤上的裂痕像蛛網般蔓延,指針卻仍在走動。兩點二十八分三十秒——距離約定的炮擊時間,只剩最后三十秒。
他抬起頭,看見土黃色的身影已經躍上戰壕邊緣。最前面的鬼子兵端著刺刀,鋼盔下的眼睛閃著兇光,槍口正對著他的眉心。
“哈......”
顧子光突然笑了。這個笑容讓他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仿佛回到了二十歲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
他單手撐地站起身,另一只手抓起戰壕里最后一個炸藥包。
“來吧!??!”
他的嘶吼聲撕裂了戰場。炸藥包的引線在風中劇烈擺動,像極了那年公交車上女友隨風飄揚的發梢。
他迎著刺刀沖上去時,恍惚看見父親在火鍋升騰的熱氣中對他點頭微笑。
第一個鬼子驚恐地瞪大眼睛,刺刀捅進顧子光肩膀的瞬間,他死死抱住了對方。懷表從破碎的口袋里滑落,表盤反射著朝陽,在凍土上砸出一聲清脆的響。
“三……”
顧子光開始倒數,聲音輕得像是怕驚醒一個美夢。
第二個鬼子的子彈打穿他的腹部,他踉蹌著又撲倒兩個敵人。血從嘴角涌出,溫熱的,帶著鐵銹味。
“二……”
戰壕里還活著的戰士突然齊聲吼起來。
斷腿的機槍手用牙齒咬開手榴彈保險,重傷員掙扎著爬向最近的鬼子。
顧子光看見,已經犧牲的文書,鄭成功的眼鏡片在硝煙中一閃,像極了大學圖書館的玻璃窗。
“一……”
他最后的低聲喃喃聲消散在風里。
顧子光猛地扯開炸藥包,恍惚中聽見女友在耳邊說“我抓到你啦!”。
巨大的火球騰空而起時,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車站,看見穿白裙子的姑娘正踮著腳向他揮手。
而下一秒……
炮火準時覆蓋了整個高地。
第一發炮彈落在戰旗旁,將那面千瘡百孔的旗幟炸成無數碎片。每一片燃燒的布條都像一只火鳳凰,在紫金山的晨光中振翅高飛。
與此同時。
鐵塔山的山腳下, 林彥被羅泛舟扛在肩上,視野隨著奔跑而晃動,卻死死盯著山頂的方向。
他看見鐵塔山在炮火中顫抖……
第一輪炮擊落下時,整座山頭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拍下。土石崩裂,火光如血,炸開的煙塵形成一朵猙獰的蘑菇云,直沖鐵青色的天穹。緊接著是第二輪、第三輪……炮彈如同天罰般接連墜落,將整片高地犁成焦土。
大地在震顫。
沖擊波掀起的氣浪橫掃山麓,枯樹被連根拔起,碎石如雨點般砸落在三人周圍。
林彥能感覺到羅泛舟的腳步踉蹌了一下,卻仍死死抓著他和胡連慶,繼續向山下狂奔。
胡連慶不自覺的咒罵了一聲。
“媽了個巴子的!”
可他的咒罵聲,很快被炮聲淹沒。
林彥沒有回頭,但他的視野邊緣,能看見胡連慶那張總是嬉皮笑臉的面孔此刻扭曲成一團——那是一種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炮火映紅了半邊天空。
濃煙中,林彥恍惚看見有什么東西在飄落——是那面戰旗的殘片嗎?還是被氣浪掀起的軍裝碎片?亦或是……某個戰士最后留下的痕跡?
他的喉嚨突然哽住了。
教導總隊三旅五團二營。
這一支和自己相識尚短營部,全沒了!徹底沒了……
林彥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想說點什么,卻發現自己的聲音被炮聲碾得粉碎。他的視線開始模糊——不是因為硝煙,而是因為某種滾燙的液體正不受控制地從眼眶涌出。
轟鳴一陣接一陣。
鐵塔山已經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只剩一片燃燒的廢墟。
濃煙如巨蟒般纏繞著山體,偶爾有未爆的彈藥在高溫中炸響,像是不甘的吶喊。
林彥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咳得彎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羅泛舟不得不停下腳步,把他和胡連慶放在一塊巖石后面。
“陸言同志,你……”
羅泛舟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他只是用力拍了拍林彥的后背,動作粗魯得像是要把他的悲傷拍散。
胡連慶癱坐在一旁。他殘缺的右臂無力地垂著,左手卻死死攥著一把焦土。
好半晌后,林彥終于抬起眼皮,嗓音沙啞得不像自己!
“一個都沒剩下……”
“全沒了……”
他的眼前閃過那些面孔,那些陌生的面孔……那個面龐冷冽的顧子光,那些壓槍的機槍手,那些掛著手榴彈,背著炸藥包的年輕人……
全沒了……
他們都成了焦土的一部分。
而就在這時。
胡連慶,突然抬頭,扭頭看著林彥。
“在教導總隊直屬炮營的支援下,鬼子的第十六師團,堅持不了太久!”
“紫金山的這場戰斗,會贏的是我們!”
“只要紫金山的教導總隊,撐到明天天亮,他們就可以撤回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的金陵城內,最終決戰將會開始?!?/p>
“我一開始,并不喜歡顧子光。”
“但他最后說得那句話,我覺得有道理?!?/p>
“我們倆活到最終決戰,能做出的貢獻更大,對吧!”
“陸言……你說咱們現在是應該在這里,蹉跎時光,還是回到金陵城,準備和那群鬼子的最終決戰!”
林彥原本渙散的瞳孔,很快重新恢復神采。
“當然是后者!”
胡連慶吞咽了一口唾沫。
“既然這樣,那我們沒時間,在這里悲傷……”
“我們從始至終的目標只有一個……”
“那就是在這個世界,改變金陵被屠殺的歷史,我們要創造一個,金陵城,所有守軍,和鬼子死戰,喋血金陵城的新歷史,我們要讓那群鬼子知道,就算他們打贏了淞滬之戰,也別想那么容易拿下金陵城……勿傷悲,勿傷悲,快快團結起,我們的血與火,要點燃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