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給老娘裝蒜！” 張胖菊一步上前，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你賣給我家那是什么狗屁猴頭菇？上面蓋一層好的，底下全他娘是土坷垃爛草根！你當(dāng)老娘是瞎子？還是覺得我家那口子讀書人好欺負(fù)？！”

王老蔫臉色一變，隨即又堆起那副憨厚相，提高了嗓門，故意對著圍觀的村民說：“哎喲，杜師娘，您這話可冤枉死人了！

那蘑菇就是摘的時候不小心帶了點泥星子，有點草屑子，咋就成土坷垃爛草根了？

咱莊戶人家，誰家東西能一點土不沾？你們城里人金貴，也不能這么糟踐人吧？”

他話鋒一轉(zhuǎn)，矛頭直指縮在三輪車旁、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的杜瑞豐，“再說了，杜老師當(dāng)年下放到咱村，要不是咱這些社員心善，收留他，給他口飯吃，他能有今天？能騎上這三輪車收山貨？做人吶，得知恩圖報！不能有點錢了就翻臉不認(rèn)人，嫌棄咱鄉(xiāng)下人埋汰！”

這話極具煽動性。周圍立刻響起七嘴八舌的議論：

“就是啊，杜老師當(dāng)年可不容易……”

“帶點土咋了？洗洗不就行了？”

“城里人就是事兒多……”

“忘本了啊……”

杜瑞豐聽著這些議論，看著王老蔫那張?zhí)搨蔚哪槪挥X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羞憤得渾身發(fā)抖。

他想辯解，想說自己當(dāng)年是靠勞動掙工分吃飯，不是靠施舍！想說這不是帶點土的問題，是**裸的欺騙！

但那些話堵在喉嚨里，被周圍鄙夷、指責(zé)的目光死死壓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只能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放你娘的狗臭屁！”

張胖菊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間蓋過了所有議論。她像一頭發(fā)狂的雌虎，猛地沖到王老蔫面前，手指幾乎戳到他鼻尖上，唾沫橫飛：

“王老蔫！收起你那套假仁假義！我家那口子是讀書人，是文化人！他心善，講道理，不好意思跟你這種黑了心肝、滿嘴噴糞的玩意兒計較！但我張胖菊可好意思！我沒念過書，大字不識一籮筐，可我知道啥叫‘騙’！啥叫‘缺德’！啥叫‘不要臉’！”

她聲音洪亮，字字鏗鏘，帶著一股潑辣勁兒。

“收山貨給錢，天經(jīng)地義！我們給的可是實誠價，一分沒少你的！你倒好，拿土疙瘩爛草根當(dāng)猴頭菇賣，這不是騙是啥？

你他娘的就是個騙子！擱舊社會，你就是投機(jī)倒把的奸商！該游街批斗！”

她環(huán)視一周，目光掃過那些議論的村民，“你們大伙兒評評理！要是你們家過年去買肉，人家給你塞半斤大腸進(jìn)去，你們樂意不？你們能忍不？將心比心！這跟欺負(fù)老實人有啥區(qū)別？！”

“哎呀，算了吧她張四姑。你男人過去在公社學(xué)校當(dāng)代課老師的時候……”有張胖菊遠(yuǎn)房親戚，仗著有幾分年紀(jì)上來勸和。

“少拿過去說事兒！”

張胖菊猛地打斷一個想幫腔的村民，氣勢洶洶地指著王老蔫，“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新社會！政府都給我家那口子平反了！不是你們能隨便戳脊梁骨的‘臭老九’、‘右派’！”

她刻意拔高聲音，讓王老蔫和圍觀者臉色都變了變。

“你王老蔫，現(xiàn)在干這坑蒙拐騙的缺德事，往輕了說是欺負(fù)老實人，往重了說就是破壞政策！擾亂市場！投機(jī)倒把！”

自打張胖菊被杜知知收拾了幾次后，她也反省了一下，知道自己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文化。

家里有報紙，杜瑞豐不在家的時候，她讓閨女讀給她聽。記住了唬人的幾個新詞兒，這會兒叉著腰，看著眾人一臉威脅。

“信不信老娘現(xiàn)在就去公社！找書記！找主任！告你王老蔫投機(jī)倒把，坑害群眾，破壞社會主義商業(yè)秩序！

看公社干部管不管！看你這頂投機(jī)倒把的帽子戴不戴得上！到時候，別說你王老蔫，你們松嶺子村的山貨，看誰還敢收！”

八十年代初，“投機(jī)倒把”可是能壓死人的罪名！

王老蔫臉上的得意和狡黠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煞白和驚恐。

周圍村民的議論聲也小了下去，看向王老蔫的眼神也帶上了責(zé)備。誰也不想因為王老蔫的貪心，連累整個村子的名聲和生計。

“你……你血口噴人！我……我……” 王老蔫結(jié)結(jié)巴巴，冷汗都下來了。

“我血口噴人？” 張胖菊冷笑一聲，猛地沖到三輪車旁，一把扯開一個麻袋口，嘩啦一下把里面摻著大量泥土雜草的“猴頭菇”倒在地上！

“大伙兒都看看！這就是他王老蔫賣給我們的‘上等貨’！你們說，這是不是騙人？！該不該告？！”

臟污的泥土、枯草和品相極差的蘑菇混在一起，攤在冰冷的泥地上，鐵證如山！

圍觀的人群發(fā)出一陣驚呼和鄙夷的噓聲，王老蔫的臉徹底變成了豬肝色，腿肚子都在打顫。

“我……我退錢！我退錢還不行嗎！”

王老蔫徹底蔫了，哭喪著臉，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皺巴巴的票子，數(shù)了又?jǐn)?shù)，遞還給張胖菊，聲音帶著哭腔，“杜師娘，您大人有大量，是我豬油蒙了心，您高抬貴手，千萬別去公社……”

張胖菊一把奪過錢，仔細(xì)點清楚，冷哼一聲：“哼！算你識相！再有下次，老娘直接把你扭送公社！” 她狠狠瞪了王老蔫和周圍人一眼，拉起還在發(fā)愣的杜瑞豐，把他推上三輪車，自己跨上車座，用力一蹬。

“走！回家！”

三輪車吱吱呀呀地駛離了松嶺子村，把王老蔫灰敗的臉和村民復(fù)雜的目光甩在身后。寒風(fēng)依舊凜冽，但張胖菊蹬車的背影，卻透著一股得勝還朝的氣勢。

杜瑞豐坐在顛簸的車斗里，緊緊抱著膝蓋。

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像一場荒誕又激烈的戲劇，在他腦海里反復(fù)上演。

妻子那震耳欲聾的怒罵、潑婦罵街般的姿態(tài)、甚至那揮舞菜刀的架勢……

這一切，在過去幾十年里，都是他深以為恥、極力想要遠(yuǎn)離的“粗鄙”和“丟人”。

從前他常常暗自嘆息，妻子為何不能溫婉嫻靜、知書達(dá)理？為何總是這樣咋咋呼呼，算計著小利，上不得臺面？

然而今天，就在剛才，恰恰是這被他深深嫌棄的“粗鄙”、“潑辣”和“不顧臉面”，替他討回了公道，守住了家里的錢，也守住了……他那點可憐的自尊。

當(dāng)王老蔫用“臭老九”、“右派”的刀子戳向他時，是妻子像護(hù)崽的母獸一樣，用最原始、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擋在了他前面，替他吼了回去。

她用她那套“泥腿子”的道理，用“告公社”的威脅，硬生生逼退了對方！

杜瑞豐偷偷抬眼，看著前面奮力蹬車的妻子。

寒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幾縷花白的發(fā)絲貼在汗?jié)竦念~角。她的棉襖袖口磨得發(fā)亮，后背因為用力而微微弓起。

這個在他眼里淺薄、粗魯、愛算計小利的農(nóng)村婦女，此刻的背影，卻透著一股他從未見過的堅韌和力量。那是一種在底層掙扎求生磨礪出的、近乎本能的生存智慧和戰(zhàn)斗勇氣。

她或許不懂“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的大道理，但她深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最樸素的生存法則。她或許沒有文化，但她的“道理”，直白、有力、接地氣，在松嶺子村那個環(huán)境下，比他那些文縐縐的“體面”和“清高”管用一萬倍！

杜瑞豐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澀，又帶著一種奇異的暖流。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過去對妻子的評判，是多么的傲慢和狹隘。他戴著“讀書人”的有色眼鏡，只看到了她的粗鄙、嗓門大、愛算計，卻從未真正理解過，這些“缺點”是如何在艱難的歲月里，支撐著她，支撐著這個家熬過來的。

她的算計，是對拮據(jù)生活的精打細(xì)算；她的嗓門大，是在貧瘠環(huán)境中爭取話語權(quán)的武器；她的“粗鄙”和“不顧臉面”，在遇到真正的欺辱時，反而成了保護(hù)家人最堅硬的鎧甲。

一種強(qiáng)烈的愧疚感涌上心頭，看著她被汗水浸濕的后領(lǐng)，看著她用力蹬車時微微顫抖的小腿，杜瑞豐的喉嚨里像堵了一團(tuán)棉花。

寒風(fēng)呼嘯，三輪車在寂靜的鄉(xiāng)間土路上艱難前行。不知過了多久，杜瑞豐終于鼓起勇氣，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和一絲微顫，輕輕地叫了一聲：

“胖菊……”

張胖菊沒回頭，只是“嗯？”了一聲。

杜瑞豐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把那句在心底盤旋的話說出來：

“……今天……辛苦你了。”

蹬車的張胖菊背影僵了一下，隨即，她挺直了腰板，蹬車的動作似乎更有力了些。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迎著寒風(fēng)，更用力地向前蹬去。在這條充滿泥濘和算計的生存之路上，杜瑞豐第一次覺得，身邊這個“粗鄙”的伴侶，是如此的真實、可靠，甚至……讓他感到一絲從未有過的安心。

“行啦，有啥辛苦不辛苦的。”

張胖菊蹬著三輪車，深吸一口氣：“出來收山貨，確實是不是你一個讀書人能干的。以后我出去收，你在家給孩子們做飯。”

“那怎么行？”

杜瑞豐本能的否定：“不行，這天多冷啊，你在家呆著。”

張胖菊聽見這話，眼睛瞬間通紅起來，嘴角忍不住的咧的老大。

“結(jié)婚這么多年，你還是頭一次心疼人……”

張胖菊吸了吸鼻子，因為有丈夫這一句關(guān)心，身體瞬間充滿了力氣。她站起來蹬車，車子在冰冷的土路上跑的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