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幽藍的光芒,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過奉天殿前的廣場,也漫過洪武君臣的心頭。
剛剛消散的關(guān)于正德帝的爭論余溫猶在,新的畫卷已然鋪開。
畫面回溯,定格在成化十一年冬日的紫禁城。
年僅六歲、眼神怯生生的朱祐樘(未來的明孝宗)被推上東宮之位。
天幕的解說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唏噓:
“明孝宗朱祐樘,生母為宮女,幼年由其祖母周太后庇護,遠離生父明憲宗朱見深之寵妃萬貴妃,嫌隙早生。”
緊接著,畫面切換至成化二十一年春。
富麗堂皇的宮殿內(nèi),已顯老態(tài)的明憲宗朱見深,緊握著更老的萬貴妃手,眼中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懼。
天幕的聲音變得低沉:“憲宗憂心身后,恐太子因舊怨苛待愛妃萬氏,竟生廢儲之念!欲另立萬貴妃屬意之皇子——興王朱祐杬(第二代興王朱厚熜之父)為儲。”
“哼!”朱元璋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渾濁的老眼盯著天幕上朱見深那副為情所困的模樣,竟難得地沒有立刻斥責,反而帶著點過來人的感慨,捋了捋胡須:
“這朱見深……倒是個癡情種子。明明自己比那萬氏大了十七歲,還操心死在她前頭,怕沒人護著她……嘖,若那萬氏能生……”
他話到嘴邊,想起萬貴妃生子夭折的史實,又咽了回去,只含糊道:“……若真生個兒子承了位,史書不好看歸不好看,倒也算成全了他一番心意,一段‘佳話’。”
他這里正感慨著老朱家難得的“情種”,階下禮部隊列里,幾位深諳史典的老臣已是臉色煞白,互相交換著驚懼的眼神,嘴唇無聲地翕動:
“興王……朱祐杬……這名字……”
“兄終弟及!又是兄終弟及!”
“宋英宗……濮議……大禮……”
雖不敢宣之于口,但“大禮儀”三個血淋淋的字,已然在他們心中轟然炸響!
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們的心臟。
天幕的畫面陡然變得肅殺。象征著皇權(quán)的泰山影像巍然矗立,緊接著是地動山搖、煙塵蔽日的恐怖景象!天幕的解說如同驚雷:
【值此廢儲風波,泰山地動!欽天監(jiān)急奏:天象示警,應在東宮!憲宗震恐,終信太子祐樘乃天命所歸,遂罷廢儲之念!”
畫面中,年幼的朱祐樘懵懂不知自己剛剛逃過一劫,而那位原本有望入主東宮的興王朱祐杬(朱厚熜之父),其影像則在天幕中黯淡下去,最終隱沒于歷史的塵埃。
天幕的聲音帶著宿命般的沉重:“興王一脈,第一次與至尊之位,失之交臂。”
奉天殿前,一片死寂。朱元璋臉上的那點感慨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帝王的冷峻。
天意?他朱元璋最不信的就是束手待斃的天意!
但泰山之震,確實救了朱祐樘,也暫時維系了長子傳承的法統(tǒng)。他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棣看著天幕上那個黯然退場的“興王朱祐杬”,心頭莫名一跳,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滋味悄然泛起。
若非泰山一震,這皇位傳承,怕是要在父輩就掀起滔天巨浪了。
天幕流轉(zhuǎn),時間飛逝。畫面聚焦到湖廣安陸的興王府。
正德二年八月初十,一個嬰孩的啼哭打破了王府的寧靜。
天幕清晰地映出這個孩子——朱厚熜幼年時的面容,眼神清澈,帶著遠超年齡的沉靜。
“興王世子朱厚熜,幼穎敏。”天幕的解說帶著一絲難得的贊許,“其父獻王(朱祐杬)親授詩書,數(shù)遍即能誦。稍長,通《孝經(jīng)》、《大學》,深諳修身齊家治國之道。”
畫面中,小小的朱厚熜端坐書齋,朗朗背誦典籍,條理清晰,字正腔圓。
更令人側(cè)目的是,稍大一些的他,竟在父親指導下,一絲不茍地參與王府的祭祀大典,進退有據(jù),禮儀嫻熟,那份沉穩(wěn)老練,全然不似孩童。
“嗬!”藍玉抱著胳膊,看著天幕里那個小小年紀就板著臉主持祭祀的小人兒,忍不住嗤笑出聲,聲音不大不小地嘀咕道:
“十二歲當家?管一大家子人?嘿!老子十二歲的時候,還在樹上掏鳥窩,下河摸王八呢!這小子……有點意思!”他這話糙理不糙,道出了幾分驚奇。
朱元璋也微微頷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
這朱厚熜,看著倒是個好苗子,比明孝宗朱祐樘小時候那怯生生的模樣強多了。朱棣則暗自點頭,這興王一脈的教養(yǎng),倒是嚴謹。
然而,溫馨的畫面被驟然打破。
【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七日,興獻王朱祐杬薨,年四十四。】
畫面是肅穆的靈堂,年僅十二歲的朱厚熜身披重孝,跪在父親靈前。
他稚嫩的肩膀微微顫抖,但腰背卻挺得筆直,緊抿著嘴唇,強忍著不讓淚水滑落。在他身后,長史袁宗皋躬身肅立,眼神凝重。
天幕的聲音帶著沉重:“世子朱厚熜,以沖齡弱質(zhì),在長史袁宗皋輔佐下,總攝興王府事。”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驟然失去父親,扛起一個親王府的重擔。
這份沉重,透過天幕,清晰地傳遞出來。
奉天殿前,連最粗豪的武將,也收斂了神色。
天幕的光影急速流轉(zhuǎn),掠過正德帝朱厚照縱馬馳騁、豹房嬉戲的荒唐身影,最終定格在正德十六年三月十四日,那籠罩著死亡陰云的紫禁城。
【明武宗朱厚照,駕崩。無嗣。】
八個字,冰冷如鐵。
畫面隨即切換到文淵閣。須發(fā)皆白、神情肅穆的首輔楊廷和,端坐于書案之后。
天幕的鏡頭仿佛能穿透人心,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深處翻涌的復雜思緒——有對先帝早逝的沉痛,有對國本動搖的憂慮,更有一種……大權(quán)在握的決斷!
【武宗彌留之際,首輔楊廷和已預見國本空虛。武宗甫崩,廷和即援引《皇明祖訓》‘兄終弟及’之條,命司禮監(jiān)請?zhí)筌仓肌?/p>
畫面中,楊廷和提筆疾書,筆走龍蛇,一份至關(guān)重要的奏疏在他筆下迅速成型。
緊接著,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捧著這份奏疏,腳步匆匆地穿過重重宮禁,跪倒在張?zhí)螅魑渥谏福┟媲啊?/p>
太后含淚頷首。
天幕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
【當日,詔告天下:以興獻王世子朱厚熜,入繼大統(tǒng),嗣皇帝位!”
“砰!”
一聲沉悶巨響,打破了奉天殿的死寂!
朱元璋猛地一掌拍在紫檀龍椅的扶手上,力道之大,震得整個御座都仿佛顫了顫!
他臉色鐵青,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一股難以遏制的怒火混合著冰冷的寒意,直沖頂門!
“好!好一個楊首輔!好一個‘兄終弟及’!”
朱元璋的聲音如同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他手指著天幕上楊廷和那張老謀深算的臉,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咱的《皇明祖訓》,倒成了他手中的尚方寶劍了!皇帝尸骨未寒,新君是誰,竟由一個內(nèi)閣首輔,援引祖訓,請道懿旨,就定下了?!這大明的江山,這朱家的皇位,什么時候輪到外臣來指手畫腳,代行皇權(quán)了?!”
他越說越怒,胸膛劇烈起伏:“從正德那小子被逼成‘鎮(zhèn)國公’,到如今新帝登基由他楊廷和一錘定音!這內(nèi)閣!這內(nèi)閣首輔!好大的權(quán)柄!好大的威風!你小子當初設(shè)內(nèi)閣,是給皇帝分憂的!不是讓他們騎到皇帝脖子上的!”
朱元璋猛地轉(zhuǎn)頭,目光如電,掃過階下肅立的朱棣,那眼神里充滿了憤怒的質(zhì)詢和沉重的壓力:
“老四!你弄出來的這個‘有宰相之權(quán)無宰相之名’的東西,看看!看看!這才傳了幾代?!都快成皇帝他爹了!這嘉靖小子……”
他喘著粗氣,目光死死釘在天幕上那個剛剛接到詔書、臉上猶帶稚氣和一絲茫然無措的朱厚熜影像,
“……他若是個面團性子,咱這大明的天,怕真要姓‘內(nèi)閣’了!”
一股巨大的、對皇權(quán)旁落的深切憂慮和暴怒,如同實質(zhì)的烏云,沉沉地壓在奉天殿每一個人的心頭。
朱元璋那憤怒的咆哮,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震得梁上的灰塵都簌簌落下。
朱棣臉色發(fā)白,承受著父皇雷霆般的怒火和質(zhì)疑,心中亦是翻江倒海。
徐達、藍玉等勛貴面色凝重,文官隊列則噤若寒蟬。
天幕之上,少年嘉靖帝朱厚熜那茫然的眼神,與奉天殿內(nèi)朱元璋噴火的怒目,形成了跨越時空的、充滿戲劇張力的殘酷對照。
大明皇權(quán)與文官集團的角力,在這兄終弟及的瞬間,已然埋下了更深的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