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之上,烽煙滾滾。
寧王叛軍的大纛在安慶城下獵獵招展,黑壓壓的軍隊如同蟻群,瘋狂地沖擊著搖搖欲墜的城防。
喊殺聲、箭矢破空聲、城磚崩裂聲,隔著天幕都仿佛能震得人耳膜發麻。
戰況,膠著而慘烈。
與之形成荒誕對比的,是另一支打著“威武大將軍朱壽”旗號、奉旨“討逆”的大軍。
他們正沿著京杭大運河,慢悠悠地……南下。
沒錯,就是慢悠悠。
巨大的樓船在平靜的運河上緩緩挪動,船帆有氣無力地耷拉著,甲板上的士兵甚至能看到三三兩兩靠著船舷曬太陽、釣魚的閑散身影。
一個月了,這支隊伍連一半路程都沒走到!
奉天殿內,洪武君臣看著這冰火兩重天的景象,眉頭擰成了疙瘩。
“這朱壽……他娘的到底在搞什么鬼名堂?”藍玉抱著胳膊,滿臉的匪夷所思,他指著天幕上那些運河上優哉游哉的船只,“寧王那小子都快把安慶啃下來了!他這速度,是去給寧王賀喜,還是去給南京收尸?”
他頓了頓,想起朱壽不久前在草原上的“戰績”,語氣又帶上點不確定,“可這廝……剛在韃子那兒刷了波威風,不像是個草包啊?”
老成持重的馮勝捋著花白的胡須,渾濁的老眼里閃爍著洞悉世情的寒光,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讓整個大殿的溫度都降了幾分。
“要么,是他蠢笨如豬,真不懂兵事。要么……”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環視了一圈臉色凝重的同僚。
“就是他信心太足,根本沒把寧王放在眼里。更可能的是……他巴不得寧王鬧得更大些,最好把南京也占了!”
“等那些藏在暗處、對朱壽不滿的,對大明仍然忠心的,統統被寧王這面破鼓吸引出來,跳得越高越好!到時候,他朱壽再以‘平叛’之名,揮師南下,犁庭掃穴……嘿嘿,正好一網打盡,永絕后患!”
“嘶……”馮勝的話音剛落,殿內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耿炳文、王弼等武將臉色微變,文臣隊列中更是有人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這個推測太狠,太毒,也太符合一個跋扈權臣斬草除根的邏輯!
一時間,殿內眾人看向天幕上寧王大軍時,眼神里竟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鼓勁”——寧王啊寧王,你可千萬要爭氣,把動靜鬧得再大點!最好把朱壽逼出來!
不少人在心底暗暗祈禱,希望寧王能加把勁,盡快拿下南京,好讓朱壽這頭潛伏的惡虎早些現身,也讓他們看看這權臣到底有多大能耐,或者……露出多大的破綻!
就在洪武君臣心思各異,或緊張或“期待”地關注著安慶戰局和運河龜速時,天幕畫面猛地切換。
不再是硝煙彌漫的戰場,而是那艘運河上最龐大、裝飾也最顯眼的樓船甲板。
一身戎裝卻穿得歪歪扭扭的“威武大將軍朱壽”,正煩躁地走來走去,手里攥著一份文書,臉色漲得通紅,如同一個被搶了心愛玩具的頑童。
“廢物!都是廢物!”朱壽猛地停下腳步,對著甲板上的空氣跳腳大罵,聲音尖利得刺耳。
“王守仁!王守仁你個老王八蛋!你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兒!吃飽了撐的是吧?!”
他氣得原地轉了個圈,把那份文書抖得嘩嘩響,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出天幕。
“龍場悟道?悟出個屁!文武雙全?全在給老子添堵!是不是想當圣人想瘋了?還是惦記著封公封侯想瞎了心?!”
奉天殿內,朱元璋看著天幕上朱壽那副氣急敗壞、毫無大將風度的潑皮模樣,非但不怒,嘴角反而勾起一絲冷笑:
“哼,無能狂吠!定是前方戰事不利,這權奸慌了!”他太熟悉這種因掌控力喪失而暴露出的失態了。
然而,朱壽接下來的舉動,卻讓所有人始料未及。
他罵罵咧咧地展開那份文書,竟然就這么當著天幕,用一種近乎念戲文般夸張又帶著濃濃怨氣的語調,大聲朗讀起來:
“臣王守仁謹奏:
正德十四年七月廿六日,臣督率吉安知府伍文定等,集南贛、吉安、臨江、袁州、撫州、瑞州、南昌等府義兵,于鄱陽湖口設伏。
賊首寧王朱宸濠,挾其妃、世子并偽丞相、元帥等,乘巨艦百余艘,蔽江而下,氣焰囂張……”
朱壽念到這里,故意頓住,撇了撇嘴,臉上滿是鄙夷,仿佛在說“看吧,多能吹”。然后繼續念,語調卻開始變得陰陽怪氣:
“……臣以疑兵惑之,誘其先鋒輕進,于黃家渡水域以火攻破之,焚其副艦數十。
賊首大艦擱淺,進退維谷。臣令各府義兵乘小舟蟻附而攻,施放火箭、火銃,賊眾大亂。
廿七日辰時,寧王并其世子、偽相李士實、元帥劉養正等百余人,束手就擒。
其麾下號稱十萬之眾,或降或散,潰不成軍。
此役,賴陛下洪福,將士用命,僅用地方團練萬余,耗時三十五日,擒獲元兇,賊勢已平!伏乞圣裁!”
戰報念完了。
奉天殿內,時間仿佛凝固了。
剛剛還在為寧王“加油”的勛貴們,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
藍玉臉上的譏諷僵住了,耿炳文眼睛瞪得像銅鈴,馮勝捻須的手停在半空。
文臣隊列里更是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寧王……敗了?
被一個叫王守仁的文官?
帶著臨時拼湊的……地方義兵?
只用了……一萬多人?
三十五天?
連人帶船……一鍋端了?!
“這……這寧王……”一個年輕的御史喃喃出聲,聲音干澀,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巨大的荒謬感,“他……他這十萬精兵,四萬帶甲……是紙糊的嗎?還是說……”
他猛地想起一個名字,一個被太祖深惡痛絕的名字,“他才是……建文朝的李景隆第二?!”
這個比喻如同驚雷,炸醒了所有人!
對啊!當年李景隆五十萬大軍被燕王打得落花流水,不就是這般草包模樣?!原來寧王才是那個繡花枕頭大草包!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火山般的爆發!
“廢物!蠢貨!我朱家怎生出如此不堪的子孫!簡直丟盡了祖宗的臉面!”朱元璋氣得渾身發抖,猛地一拍龍案,震得茶杯跳起老高。
他不在乎寧王死活,他在乎的是朱家子孫竟如此無能!被一個文臣帶著民兵就給收拾了!這比打了敗仗還讓他羞憤!
但緊接著,更深的怒火涌上心頭。他赤紅著雙眼,須發戟張,指著天幕上那個剛剛念完戰報、還在甲板上跳腳的朱壽,聲音如同受傷的雄獅在咆哮:
“還有那個王守仁!王守仁!枉你名字里還有個‘仁’字!你也配?!你是我大明的臣子!吃著大明的俸祿!為何不助我朱家血脈,反倒去幫朱壽這個竊國權奸!助紂為虐!你是要幫著這奸賊,奪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嗎?!你這不忠不義之徒!該殺!該剮!”
朱元璋的怒吼在奉天殿內回蕩,充滿了被“背叛”的痛心和憤怒。他認定了王守仁是站在權臣朱壽一邊的!
然而,仿佛是嫌這局面還不夠混亂,天幕上的朱壽,在朱元璋怒罵的同時,也同步爆發了!
他狠狠地把那份戰報摔在甲板上,用力地踩著,仿佛那戰報就是王守仁本人,跳著腳,聲音尖利得幾乎破音:
“王守仁!王陽明!你個老王八蛋!本大將軍費了多大的勁!啊?就怕寧王這個老兔崽子太弱,不夠打!老子故意放開手讓他去打南京!結果呢?結果你幾千個破團練就把他給包圓了?!你讓我還怎么玩下去?!啊?!”
他氣得在原地轉圈,捶胸頓足,如同一個精心布置的惡作劇被人提前戳破的孩子:
“本大將軍還想等寧王占了南京,然后我再揮師南下,堂堂正正地打過去!再復制一把太宗爺爺的靖難之役!過一把打仗的癮!名正言順地……現在全讓你給攪黃了!玩不了了!都玩不了了!啊啊啊!”
朱棣聽著這“復制靖難之役”的狂言,眼皮狂跳,拳頭捏得咯咯響,這權臣竟敢拿他壯舉當兒戲!朱元璋更是氣得眼前發黑,權臣竟敢公然覬覦帝位傳承!
突然,暴怒的朱壽話鋒一轉,像是“恍然大悟”,指著空氣破口大罵: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爹王華!你爹王華當年可是狀元,他雖然死了,但是楊廷和楊閣老!可跟你是一伙兒的!你們這些酸腐文人,就是不想朕……”
“不想本大將軍全國到處跑!不想本大將軍學太祖爺爺、太宗爺爺那樣征戰四方,開疆拓土!”
“你們就想把本大將軍……把朕!關在那紫禁城的金絲籠子里,跟父皇一樣,乖乖地做你們的……正德皇帝!”
“呸!做你們的提線木偶!這一定是楊閣老在背后搞的鬼!什么幾千團練?騙鬼呢!肯定是你們這些文官調動了不知道多少暗地里的力量!你們……你們就是不想讓朕痛快!”
“朕……?”
“正德……皇帝?!”
奉天殿內,朱元璋的咆哮戛然而止。
朱棣的怒火凝固在臉上。
藍玉、馮勝、耿炳文……所有剛才還在為寧王草包而憤怒,為王守仁“助紂”而痛心,為朱壽的狂妄而暴怒的人,在這一刻,仿佛同時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徐達手中的象牙笏板(第二塊了),“啪嗒”一聲,從無意識松開的指間滑落,重重地砸在金磚鋪就的地面上,發出清脆而突兀的響聲,在這死一般寂靜的大殿里,如同驚雷炸響!
無數道目光,帶著極致的震驚、茫然和一種近乎荒誕的難以置信,猛地聚焦在天幕上那個還在跳腳大罵、口沫橫飛的“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身上。
剛才……他是不是說了……“朕”?
他是不是說了……“正德皇帝”?
他罵楊廷和只想讓他做“正德皇帝”?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如同黑洞般吞噬所有先前認知的可怕念頭,如同瘋狂滋生的藤蔓,瞬間纏繞上每一個人的心頭,勒得他們幾乎無法呼吸!
難道……這個無法無天、自封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拿著空白圣旨當玩具、讓士兵喊萬歲的跋扈權臣朱壽……他……他……他本人就是……皇帝?!那個一直被他們視為傀儡、甚至可能早已被害的正德皇帝?!
朱元璋臉上的暴怒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種被巨大荒誕擊中的、空白的呆滯。
朱棣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
藍玉張著嘴,臉上的肌肉僵硬地抽搐著。
整個奉天殿,陷入了一種比之前任何時刻都要徹底、都要驚悚的死寂。
只有徐達那塊掉在地上的笏板,還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微微地……顫動著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