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內,天幕幽光吞吐,將一段浸透皇家血淚的童年,冰冷地攤開在洪武君臣面前。
畫面先是定格在一個粉雕玉琢、眼神卻充滿不安的一歲多嬰孩身上——朱見深。
旁白音沉痛敘述:“土木堡驚變,明英宗朱祁鎮被瓦剌所擄。國不可一日無君,兵部侍郎于謙等力挽狂瀾,擁立郕王朱祁鈺為景帝,改元景泰。同時,冊立英宗長子,年僅一歲余的朱見深為皇太子。”
然而,畫面陡變。年幼的朱見深驚恐地看著一群陌生的內侍粗暴地剝去他身上的明黃小袍,換上普通的親王服飾。他被驅趕著,跌跌撞撞離開熟悉的東宮。
旁白冷酷:“景泰三年,帝位稍穩的景帝朱祁鈺,廢皇太子朱見深為沂王,改立己子朱見濟為太子。”
太子朱標亦是面露不忍:“稚子何辜?身陷權力漩渦,這孩子的苦,才剛剛開始。”
更諷刺的還在后面。天幕顯示,朱見濟夭折后,病重的景帝朱祁鈺躺在龍床上,氣息奄奄。
一群大臣跪在殿外,言辭懇切地請求復立朱見深為太子,并請太子即刻監國,以防不測。眼看朱見深歷經磨難,終于要名正言順地接過這風雨飄搖的江山……
“轟隆!”一聲驚雷般的巨響在天幕炸開!畫面切換至深宮夜變,南宮宮門被撞開,石亨、徐有貞等人簇擁著身著龍袍的朱祁鎮闖入!“奪門之變!”四個血紅大字刺入眼簾!
“啥?”藍玉抱著胳膊,發出一聲短促而充滿嘲諷的嗤笑,聲音不大卻像冰錐扎進每個人的耳朵,“弄了半天,咱們這位‘堡宗’陛下,奪的不是他弟弟的位子,是他親兒子的皇位啊!這爹當的,嘖嘖嘖!”
殿內瞬間死寂。朱元璋的臉陰沉得能滴出水,胸口劇烈起伏。徐達、耿炳文等人面面相覷,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荒謬絕倫的寒意。朱標長嘆一聲,閉目搖頭。朱棣更是氣得渾身發抖,只覺一股腥甜涌上喉頭——這他娘的叫什么事兒!
壓抑的氣氛并未持續太久。天幕光芒流轉,新的篇章展開。
身著朱見深(此時已更名朱見濡)在奉天殿登基,是為明憲宗。他面容沉靜,眼神卻透著一股歷經磨難后的堅毅。登基之初,兩道震動朝野的詔令接連頒下:
“其一,昭雪兵部尚書于謙冤獄,追復官職,遣官致祭!”
“其二,恢復景泰帝朱祁鈺皇帝尊號,修葺陵寢!”
“好!”朱元璋猛地一拍龍椅扶手,眼中精光暴射,方才的陰霾被沖散大半,“當機立斷!于謙乃社稷功臣,景泰雖有私心,亦曾為帝,名分不可廢!此子此舉,大快人心!深得為君之道!”他對這個不知道已經是第幾代的子孫的印象,第一次有了顯著的提升。
徐達捻須頷首,目露贊許:“撥亂反正,安定人心,善莫大焉。小小年紀,有此心胸魄力,難得。”
畫面再轉。年輕的憲宗端坐龍椅,神情專注地聽取階下大臣奏報。李賢、商輅等閣臣面容清癯,侃侃而談。
字幕標注:“憲宗初期,倚重賢相李賢、商輅,斥逐佞幸王綸、錢溥等,體察民情,蠲免賦稅,慎用刑罰,考察官吏,朝堂氣象一新。”
天幕展現出民間景象:田野禾苗青青,市集商賈往來,百姓面容雖帶風霜,卻無菜色,街巷間偶有小兒嬉戲。
旁白總結:“成化年,朝政清明,能臣匯集,社會整體‘幸稱小康’,太平無事。”
看到這里,奉天殿內的君臣們,無論是朱元璋、馬皇后,還是朱標、朱棣,甚至是一向挑剔的藍玉,都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
經歷了“堡宗”的土木堡奇恥和奪門之變的荒唐,大明終于迎來了一個看起來正常、甚至頗有作為的皇帝!
“好!好一個‘幸稱小康’!”朱元璋臉上難得地露出了笑容,捻著胡須,語氣帶著久違的欣慰,“此子不負眾望,能守成,亦知進取。看來老四家這一支……”他目光掃過階下的朱棣,后半句“還有點指望”沒說出來,但意思不言而喻。朱棣也覺面上有光,挺直了腰板。
天幕的光暈變得柔和,畫面沉入幽深的宮苑。一個約莫三四歲、驚恐萬狀的男童(幼年朱見深)蜷縮在巨大而冰冷的床榻一角,小小的身體瑟瑟發抖。殿外風聲嗚咽,樹影搖曳如同鬼魅。每一次風吹草動,都讓這孩子驚懼地抱緊自己。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快步走了進來。那是一個宮女打扮的女子,身量已長成,約莫十**歲年紀,面容算不得絕美,卻異常溫婉沉靜。
她走到床邊,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坐在冰冷的地磚上,背靠著床榻,將那驚恐的孩子輕輕攬入懷中,用自己溫暖的體溫和輕柔的哼唱驅散無邊的恐懼。鏡頭拉近,定格在她堅定守護的眼神上——萬貞兒。
旁白低沉而深情:“正統十四年,19歲的宮女萬貞兒,奉命照顧時年兩歲的皇太子朱見深。此后,政局動蕩,太子被廢,幽居深宮,朝不保夕。唯有萬貞兒,寸步不離,日夜守護。多少個驚魂之夜,她便是這樣坐在太子的床邊,成為他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和依靠。幼年的朱見深,唯有在她身邊,才能安然入睡。”
奉天殿內,剛才因“幸稱小康”而輕松的氣氛蕩然無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復雜地看著天幕上那相依為命的畫面。
畫面快速流轉。朱見深登基為帝,意氣風發,不顧一切地想要立那個已年近四十、容顏不再的萬貞兒為皇后!生母周太后激烈反對,群臣嘩然!他無奈,封其為貴妃。
新立的吳皇后年輕貌美,卻被他視若無睹。萬貴妃恃寵而驕,終惹得吳皇后忍無可忍,下令杖責。皇帝震怒,毫不猶豫地廢黜皇后,打入冷宮!
他再次想立萬氏為后,又被周太后以“年長色衰,不合祖制”為由死死攔住。最終,只得立了性情柔順、對萬氏處處退讓的王氏為后。
“荒唐!”耿炳文第一個忍不住,胡子都氣得翹了起來,“堂堂天子,竟專寵一個比自己大十七歲的老宮人?還為她廢后?這…這成何體統!”
不少大臣也暗自搖頭,面露鄙夷。藍玉更是撇撇嘴,低聲道:“嘖,這皇帝是不是有什么怪癖?”
然而,朱元璋卻死死盯著天幕上那個坐在冰冷地磚上守護幼童的萬貞兒,又看著成年朱見深望向萬氏時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毫無保留的依戀與深情。
他布滿皺紋的手,無意識地緊緊抓住了龍椅扶手,指節泛白。他想起了當年自己身陷囹圄,快要餓死時,是妹子(馬皇后)偷偷將滾燙的烙餅揣在懷里送來,胸口燙得一片焦糊……那份在絕境中唯一給予他溫暖和生機的恩情!
“住口!”朱元璋猛地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震得整個奉天殿嗡嗡作響!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耿炳文和面露異色的群臣,聲音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哽咽:“你們懂什么?!那不是寵妃!那是他命里的燈!是他掉進冰窟窿里,唯一敢跳下來抱住他、給他暖身子的人!是護著他從鬼門關爬回來的魂兒!”
老皇帝的眼眶,竟微微泛紅了。馬皇后感同身受,輕輕握住了丈夫冰涼的手,眼中滿是理解與悲憫。
朱標、朱棣等人也沉默了,再看向天幕上那對年齡懸殊的男女時,目光中的鄙夷已被一種深沉的復雜所取代。這份感情,早已超越了皮囊和倫常,是深宮傾軋中淬煉出的、以性命相托的共生。
天幕并未因洪武君臣的震動而停歇。畫面繼續推進。
成化二年,萬貴妃終于誕下皇長子,封貴妃,榮寵至極。然而天意弄人,皇子未滿周歲便夭折。萬貴妃悲痛欲絕,從此再未生育。
成化四年秋,天幕映出幾次拖著長尾掃過夜空的彗星,光芒妖異。
字幕顯示:“彗星現,主不祥。大學士彭時、尚書姚夔等上疏,懇請皇帝廣施雨露,以延皇嗣。”
畫面中,憲宗朱見深端坐御案后,面無表情地聽著奏報,微微頷首。然而,鏡頭一轉,深夜的寢殿內,他依舊緊緊握著萬貴妃的手,眼神疲憊而專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進諫都與他無關。
時光飛逝。成化二十三年的春天,畫面陡然變得灰暗。病榻之上,萬貴妃(此時已是老嫗)形容枯槁,氣若游絲。
已成中年的憲宗朱見深跪在床邊,緊緊握著那只枯瘦的手,臉頰深陷,眼窩烏青,仿佛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萬貴妃的手最終無力地垂下。朱見深整個人如同被瞬間抽空了靈魂,木然地跪在那里,許久,才發出一聲如同孤狼般凄愴絕望的哀嘆,清晰地回蕩在奉天殿每個人的耳邊:
“萬侍長去了,朕亦將去矣……”
他輟朝七日,以皇貴妃的最高規格安葬萬貞兒,謚曰“恭肅端慎榮靖皇貴妃”。
然而,天幕忠實地記錄下他迅速衰敗的過程。不到一年,成化二十三年八月,年僅四十一歲的明憲宗朱見深駕崩。
畫面最終定格在他孤獨躺在梓宮中的側影,眉宇間依舊凝結著化不開的哀傷與孤寂。旁白沉痛:“抑郁而終。”
奉天殿內,一片壓抑的沉寂。朱元璋久久不語,最終只是化作一聲悠長而復雜的嘆息:“至少……這個后代,對得起有恩于他的人……只是……”后面的話,終究湮沒在唇齒之間。
就在這沉重的氣氛中,站在武將隊列后方的藍玉,眼珠子滴溜溜一轉,鬼使神差地湊到身旁的耿炳文耳邊,用氣聲飛快地嘀咕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作死的促狹:
“嘿,老耿,瞧見沒?‘堡宗’那小子廢了殉葬是積了點德,可萬萬沒想到啊,他兒子倒好,不用別人殉他,他自己個兒倒給一個貴妃殉葬了!嘖嘖嘖,這要是大明的皇帝都跟這位爺似的‘情深義重’,咱們這幫老兄弟,至少……嘿嘿,死的時候能少受點罪,留個全乎尸首不是?”
“轟!”耿炳文如同被一道九天玄雷劈中天靈蓋!他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猛地扭頭,用看死人一樣的眼神驚恐萬分地瞪著藍玉,那張老臉瞬間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
他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已經做出了反應——雙腿灌了鉛般沉重,卻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整個人像只受驚的兔子,“噌”地一下向后彈射出去,足足蹦開了三丈多遠!落地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狼狽不堪。
他離藍玉遠遠的,手指顫抖地指著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剩下滿眼的驚駭欲絕:“你……你……你……”仿佛藍玉身上帶著能誅滅九族的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