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燕王府,后花園的涼亭里。
中秋的蟬鳴已有些寥落,更襯得此刻的寂靜帶著一絲古怪的緊繃。涼亭的石桌上,一盞清茶早已沒了熱氣,孤零零地映著天幕投下的、不斷變幻流動的金色光暈。
燕王朱棣,這位未來將攪動天下風云的年輕藩王,此刻卻像個困在籠中的猛虎,在狹窄的涼亭里焦躁地踱著步。
沉重的皂靴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次落腳都仿佛踩在他自己紛亂的心緒上。他劍眉緊鎖,目光時不時凌厲地掃向頭頂那片播報著“未來”的天幕,又下意識地、帶著點難以言喻的復雜瞥向涼亭角落。
王妃徐妙云端坐在石凳上,素手纖纖,卻將那方繡著云紋的絲帕無意識地絞得死緊,指節都微微泛白。
她秀美的臉龐上看似平靜,但那緊抿的唇線和偶爾掠過一絲憂慮的眸子,都泄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她的視線,與朱棣一樣,最終都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
角落里,他們的大胖兒子,年僅幾歲的燕王世子朱高熾,正渾然不覺地成為這詭異氣氛中唯一輕松的存在。
他整個人幾乎陷在鋪了軟墊的寬大椅子里,胖乎乎的小臉仰得高高的,被天幕的金光映照得暖融融一片。
那雙烏溜溜、清澈見底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滿了孩童純粹的好奇,正一眨不眨地盯著那些緩緩滾動的、對他來說如同天書般的金色字跡。
他胖乎乎的小手里,還緊緊攥著半塊從廚房“順”出來的、剛出爐不久的桂花糕,香甜的氣息絲絲縷縷地飄散在空氣里。小嘴塞得鼓鼓囊囊,像只努力囤糧的小松鼠,一邊努力地咀嚼著,一邊還含糊不清地跟著天幕念叨:
“……瞻……瞻基……瞻埈……瞻墉……”他努力辨識著那些復雜又陌生的名字,小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這些是什么新奇的點心名字。
“爹?娘?”他忽然扭過頭,嘴角還沾著亮晶晶的糕屑,一臉天真無邪的疑惑,“這些名字是誰呀?好長哦!比熾兒的名字還長!他們……都是熾兒的兄弟嗎?”
他伸出沾著糕點碎末的胖手指,試圖去數天幕上的人名,“一、二、三……哎呀,好多,數不清啦!”
童言稚語,清脆又響亮,卻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朱棣和徐妙云的心上。
朱棣猛地停下腳步,高大的身軀在兒子面前投下一片陰影。他看著眼前這團粉雕玉琢、懵懂天真的“肉球”——他的嫡長子,未來大明的仁宗皇帝。
再看看天幕上那冰冷的、宣告著“十子七女”的煌煌名錄,以及那些標注著不同生母的妃嬪封號(郭貴妃、張順妃……),一股強烈的、混合著荒謬、尷尬甚至有些羞臊的熱流“轟”地一下沖上他的腦門。
他朱棣!自少年從軍,以勇武剛烈著稱,所圖者,北逐殘元,勒石燕然!在私德上,他自問也堪稱表率,對發妻徐妙云情深意篤,從無二心。王府之中,唯有王妃所出的三子四女,再無他人。這是他引以為傲的專情,也是他對妻子敬重的體現。
可這胖兒子……這胖兒子未來的“豐功偉績”是什么?!
十七個子女!
多個妃嬪!
這哪里是像他朱棣?這活脫脫就是他老子——當今洪武皇帝朱元璋年輕時的翻版?。∩踔痢喑鲇谒{而勝于藍?!
朱棣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此刻應天奉天殿前的景象。以他對父皇的了解,那位最重子嗣、以多子為王朝根基的開國皇帝,看到這份名錄,臉上的表情定然是極其精彩。
震驚過后,必然是濃得化不開的得意和欣慰!朱元璋肯定會拍著大腿,用他那標志性的大嗓門,對著徐達和滿朝文武哈哈大笑:“好!好?。∵@胖子,真他娘的有種!不愧是我老朱家的種!比老四強!哈哈哈哈……”
朱棣甚至能想象出父皇那捻著胡須、眉飛色舞的模樣,以及那句幾乎能穿透宮墻、帶著戲謔和某種“后繼有人”滿足感的評價:“老四這兒子,在生養這塊上,倒是隨了朕!”
光是腦補這個畫面,朱棣就覺得臉上像被烙鐵燙過一樣,火辣辣的,一直燒到了耳朵根!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摸摸自己發燙的臉頰,又覺得這動作太顯心虛,硬生生在半途改為握拳抵在唇邊,重重地咳了一聲,試圖掩飾那份無處安放的窘迫。目光躲閃著,不敢再看兒子那天真無邪、仿佛能映照出他內心尷尬的眼睛。
徐妙云看著丈夫那副罕見的、幾乎稱得上“狼狽”的模樣,心中亦是五味雜陳,翻江倒海。
作為母親,那“十子七女”的數字,讓她本能地感到一種隱秘的安心和一絲身為未來皇后對子孫昌隆的欣慰。畢竟,“多子多?!?、“開枝散葉”是刻在這個時代所有人骨子里的信條,是皇室穩固的基石。天幕所言,兒子未來貴為天子,子嗣眾多本是應有之義。
然而,作為妻子,一個與丈夫鶼鰈情深、共享著“一生一世一雙人”這份在皇家堪稱奢侈情感的王妃,看著天幕上那些冰冷的“郭貴妃”、“張順妃”等字眼,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澀和復雜悄然爬上心頭。兒子將來會有那么多女人……甚至可能比他那位以“廣納妃嬪”著稱的皇爺爺朱元璋還要多?這未來的紫禁城后宮,該是何等景象?
她輕輕嘆息一聲,那嘆息里包含了太多難以言說的情緒。她站起身,步履依舊端莊,走到兒子身邊,蹲下身來。
“熾兒,”徐妙云的聲音依舊溫柔似水,帶著母親特有的寵溺,只是細聽之下,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更深沉的擔憂。
她拿出帕子,動作輕柔地、一點一點擦拭著兒子嘴角和胖乎乎小手上沾著的糕屑,“慢些吃,仔細噎著了?!?/p>
她的目光落在兒子健康紅潤、帶著肥胖的臉頰上,想到天幕提及兒子未來“體胖多疾”的隱憂,那句叮囑便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語氣,帶著更深切的愛護,“這甜食……雖好,也要懂得節制。身子骨,才是最要緊的根基。”
朱高熾似懂非懂地“嗯嗯”了兩聲,注意力很快又被天幕上新的、他不認識的名字吸引了過去,小手指點著虛空:“哦!又有一個!瞻……瞻什么?”
他轉過頭,對著爹娘露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燦爛笑容,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豐功偉績”和他爹內心的驚濤駭浪,以及他娘親那份混雜著欣慰與隱憂的復雜心緒。
朱棣看著兒子那純粹的笑容,再看看妻子眼底深處那抹難以化開的憂慮,又想到奉天殿前父皇可能的“盛贊”,只覺得心頭那股憋悶的尷尬和荒謬感更重了。
他重重地坐回石凳,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猛灌了一大口,冰涼的茶水滑入喉嚨,卻澆不滅臉上的燥熱和心中的那聲無聲吶喊:這該死的天幕!這……這“厲害”的胖子!
天幕并未因名錄的展示完畢而停止,金色的解說文字繼續流淌,將未來那場圍繞皇位的風波清晰地展現在洪武君臣面前:
【故.....】
【明宣宗崩后,朝議洶洶。大臣以主少國疑,力主于明仁宗在世嫡子中另擇賢君】
【時仁宗嫡三子越王朱瞻墉(時年三十),因長期留京未就藩,素有備位之實,然其無嗣,眾議難附。更多大臣矚目于仁宗嫡四子襄王朱瞻墡(時年二十八)】
【因其在仁宗、宣宗兩朝曾長期留守南京,代行監國,經驗豐富,威望素著。】
【然,】
【明仁宗皇后張氏(即宣宗生母,后尊為太皇太后),力排眾議,堅稱‘主少國疑’乃非常之時論,今‘天下承平,四海晏然’,當循‘父死子繼’之常倫,力主由嫡長孫、年僅九歲的朱祁鎮繼位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