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出越多,希望越大,越難撒手!
這八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朱元璋的心尖上!
這不是做生意,可以狡兔三窟,分散風險。這是皇權傳承!是國本所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帝國命脈!
他敢像天幕提到的李世民那樣,同時“準備”兩個繼承人嗎?李承乾與李泰兄弟相殘、血濺宮闈的慘劇,就是血淋淋的前車之鑒!那只會提前引爆足以撕裂帝國的火藥桶!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朱元璋。他不敢想象,若朱標……若他的標兒,如天幕上所說那樣,因身體或其他原因,無法支撐到君臨天下的那一天……那后果會是什么?
他付出的一切心血將付諸東流,他精心構建的權力體系將土崩瓦解,他為之奮斗一生的帝國,將陷入比靖難更可怕的深淵!這恐懼,比戰場上面對陳友諒的巨艦連環陣更甚百倍!
“標兒啊……”朱元璋下意識地伸出手,那布滿老繭、曾執掌生殺予奪的粗糙大手,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重重地、緊緊地按在了朱標略顯單薄的肩膀上。仿佛要通過這觸碰,確認兒子真實的存在,汲取一絲對抗那無形恐懼的力量。
渾濁的老淚,再也無法抑制,終于沖破了帝王威嚴的堤壩,如同斷線的珠子,一顆接一顆,無聲地滾落。它們滑過老皇帝溝壑縱橫、飽經滄桑的臉頰,帶著滾燙的溫度,最終滴落在朱標杏黃色的太子常服肩頭,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如同絕望深淵般的印記。
這淚,不僅為天幕上那個被錢糧所困、不得不倚仗病弱長子的四子朱棣而流。
這淚,更是為自己——為洪武皇帝朱元璋此刻面對繼承人這無解死局,所感受到的徹骨無力與深沉恐懼而流!
帝王之路,注定孤獨。而這傳承之重,尤勝千鈞!
奉天殿外的漢白玉廣場上,陽光正好,卻驅不散勛貴堆里那點因天幕“賠錢”消息而滋生的、帶著優越感的躁動。
殿內帝王的淚水與嘆息被厚重的宮門隔絕,傳不到這群驕兵悍將耳中。他們的關注點,全在那“下西洋居然還賠錢”的荒謬結論上。
武定侯郭英撓了撓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一臉的不解和毫不掩飾的鄙夷,用胳膊肘重重捅了捅身旁閉目養神的宋國公馮勝:
“老馮!醒醒神!聽見天幕嚎喪沒?下西洋!那么老大陣仗,船比山還高,人比螞蟻還多,跑出去十萬八千里,到頭來,嘿,倒貼錢?!這他娘的……是朝廷那幫管事的腦袋被門夾了,還是戶部的算盤珠子都長毛了?”
他聲音洪亮,引得周圍幾圈侯爺都看了過來。
馮勝慢悠悠地睜開眼,渾濁的老眼里哪有半分睡意,全是洞悉世情的精光。
他捋了捋花白稀疏的胡子,嘿嘿一笑,那笑聲帶著點看透一切的得意,也透著幾分對文官老爺們的不屑:“郭侯爺,這有何難懂?你忘了當年鹽鐵司那會兒的糟心事了?”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傳進周圍勛貴的耳朵里:
“鹽鐵司為啥開始賠得底兒掉?還不是因為底下那幫子蠹蟲,上上下下,雁過拔毛,層層盤剝!好東西都進了他們的口袋,朝廷能落著好?”
他頓了頓,伸出枯瘦的手指,對著天幕上那支龐大卻“賠錢”的鄭和船隊虛點了點,“后來為啥又能賺了?還不是咱們陛下!”
馮勝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崇拜和與有榮焉,“砍!殺!把那些敢伸手、敢貪墨的腦袋,像砍瓜切菜一樣砍了個干凈!血都流成河了!這才鎮住了那幫宵小,逼著他們把褲腰帶勒緊了,老老實實給朝廷辦差賺錢!”
他環視一圈,看到眾人(尤其是曾參與過鹽鐵整肅的御史們)都露出深以為然的表情,這才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傳授“真經”的神秘感:
“所以說啊,根子不在事兒難辦,而在辦這事兒的人!讓那些只知死讀圣賢書、滿口之乎者也,或者一門心思鉆營著怎么往自己兜里撈的官老爺們去經營安南、經營西洋?去跟那些紅眉毛綠眼睛的番商打交道?去算那海上的風浪、港口的進出、貨物的貴賤?他們懂個屁!他們能干好才叫見了鬼了!”
“對!馮國公說得太對了!”永平侯謝成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點噴到旁邊的鶴慶侯張翼臉上,“這幫子人,干點坐堂審案、寫寫畫畫的活兒還湊合,讓他們去經營?去賺錢?干什么,什么賠!鐵定賠!為啥?心思就不在這上頭!要么想著怎么糊弄上官,要么想著怎么中飽私囊!正經心思沒幾分!”
“就是!”張翼也憤憤接口,“那安南,天幕上看著就濕熱瘴癘,刁民又多!讓那些文官老爺們去管,除了派兵鎮壓、花錢安撫,還能有啥好招?西洋更不用說,茫茫大海,風險大著呢!沒點真本事、沒點豁出去的勁兒,光想著保烏紗帽,能掙著錢?”
郭英聽得連連點頭,急不可耐地追問:“那老馮你說,這事兒該咋整?總不能眼看著朝廷年年往這兩個無底洞里砸錢吧?砸得連北征都動不了窩!”
馮勝等的就是這句!他眼中精光爆射,身體微微前傾,拋出了勛貴集團心中盤桓已久的“良方妙策”,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蠱惑力:“學誰?放眼古今,還能學誰?就學咱們當今陛下(朱元璋)啊!”
他豎起兩根手指:
“要么,分封藩王!把那安南、西洋的好地方,挑那富庶港口、緊要之處,封給皇子龍孫們當藩國!讓他們就藩,把那里當作自家后院、傳世的產業去經營!想想看,自己的產業,關乎子孫后代富貴,那些王爺們能不挖空心思、殫精竭慮去打理?能不派心腹干將、招攬能人去經營?朝廷只需坐收定額的賦稅貢品,省心省力,還怕沒賺頭?”
“要么嘛……”馮勝嘿嘿一笑,目光掃過周圍一圈眼中放光、呼吸都粗重起來的勛貴老兄弟,聲音充滿了誘惑,“就讓咱們這些跟著陛下打天下、水里火里滾過來的老兄弟出馬!一人領一縣、一港,甚至一個島!當作陛下賞賜的產業去打理!朝廷只管定個章程,收個定額的稅賦或者抽成,其余的,盈虧自負!咱們是什么人?刀山血海里蹚出來的!論帶兵打仗,論用人管人,論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論豁得出去……哪點不比那些酸文假醋的官老爺強百倍?把地方交給我們,保準讓它興旺發達!給朝廷賺回金山銀海!”
“妙啊!”定遠侯王弼猛地一拍巴掌,聲如洪鐘,做了個總結陳詞,語氣斬釘截鐵,“分封經營,利益捆綁!朝廷穩坐釣魚臺,坐享其成;地方有了主心骨,用心經營,自然興旺!像天幕上永樂皇帝那樣,啥都想抓在朝廷手里,啥都怕失控,派一堆心思各異的官兒去管,結果呢?勞民傷財!賠錢!賠大錢!那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不賠才叫見了鬼了!”
這番話,如同在滾油里潑進一瓢冷水,瞬間在勛貴堆里炸開了鍋!眾人眼中閃爍著對海外“封地”“產業”的無限渴望與貪婪,仿佛已經看到了金山銀海、良田美港在向自己招手,紛紛撫掌大笑,高聲附和:
“王侯爺高見!”
“就該如此!”
“分封!必須分封經營!”
“交給我們,保準比那勞什子朝廷衙門強萬倍!”
廣場上充滿了快活(且利欲熏心)的空氣,仿佛已經找到了解決帝國財政困境、同時為自己攫取潑天富貴的“萬全之策”,渾然不去想那“分封”背后潛藏的巨大禍患與離心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