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一片靜謐,里間傳來的聲響顯得格外刺耳。
這一刻薛淮明顯從徐徽臉上看到驚懼的情緒。
如此一來,里間那人的身份不言自明。
當里間那扇門被推開,一位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子邁步而出,他便是當今天子的第五子,代王姜昶。
薛淮抬眼望去,時年十八歲的代王身量頎長挺拔,面色是一種久居深宮的冷白,鴉羽似的烏發以一根素銀簪松松束起,幾縷碎發垂落額前,襯得眉眼愈發陰郁。
他今日著常服外出,一襲青金藍錦長袍,領緣與袖口鑲一指寬的紫貂毛,既抵十一月的寒意,亦顯親王尊榮。腰間束玄色鎏金革帶,懸一枚羊脂蟠龍佩,袍擺銀線暗繡云紋,行動間流光隱現。
這般華貴裝束本應襯出少年英氣,卻因他眉宇間沉積的陰郁,反透出金玉裹煞的詭譎之氣。
從他出現開始,徐徽便垂首低眉,連大氣也不敢喘。
代王來到桌邊坐下,抬眼看向徐徽道:“沒用的廢物,還不滾?”
徐徽心驚膽戰地告罪退下,仿佛遲一瞬就會身首異處。
代王陰鷙的視線掃過桌上的兩個信封,幽幽道:“薛編修一身正氣,風姿如松柏凜凜,果然名不虛傳。”
先前徐徽為了拉攏薛淮,好話像不要錢一般撒出來,險些把薛淮夸成大燕朝廷唯一的良心,而且神態和語氣極其真誠,只是他這番恭維來得莫名其妙,就算薛淮沒有兩世為人的閱歷,也不會被他三言兩語哄騙。
如今代王說著同樣的話,嘲諷之意卻顯露無疑,一方面是因為方才薛淮決絕的態度觸怒了他,另一方面則是他身為親王,委實沒有把薛淮這個翰林院編修放在眼里。
若非徐徽苦苦勸說,代王壓根不覺得有今日一行這個必要。
就算他什么都不做,難道沈望和薛淮師徒二人就敢把矛頭指向代王府?
薛淮依舊站在原地,他面無表情地說道:“王爺謬贊,臣不過是謹遵圣上教諭,不敢違逆朝廷法度。”
聽到他搬出宮里的天子,代王終于舍得轉頭正眼看向這個與他同齡的清貴翰林。
只見薛淮身形挺拔如青竹,肩背繃直卻不顯僵硬,仿佛翰林院青袍鷺鷥補服下裹著的不是血肉,而是一身寧折不彎的風骨。
雖說囿于尊卑之別,薛淮無法和代王平起平坐,但他臉上既無徐徽那樣的諂媚惶恐,亦無刻意倨傲,只以“謹遵圣諭”四字構筑起一道冰封的壁壘,將一切拉攏或威脅隔絕在外。
“違逆朝廷法度?”
代王嗤笑一聲,問道:“本王倒想聽聽,今日如何讓你違逆了朝廷法度。”
薛淮心如止水,字字如刀:“既然王爺想聽,臣就分說一二。”
“首先,徐長史既有工部屯田司官員的罪證卻不稟明朝廷,按照《大燕律》的公式律和斷獄這兩篇里的規定,徐長史已經犯下隱匿之罪。”
“其次,徐長史意欲強塞給我一間價值不菲的門面,按照《大燕律》中受贓篇的規定,官吏受財枉法,輕則杖刑重則流放,行賄者同罪,而徐長史作為王府長史需要罪加二等。”
“最后——”
薛淮微微一頓,直視代王的雙眼說道:“王爺雖貴為親王,卻無陛下授予觀政之權,因此不得干預軍民事務,違者輕則削爵,重則賜死。”
“砰!”
代王一手拍在桌上,嚇得站在門外的徐徽一個趔趄。
“薛淮,莫說本王沒給你機會,現在你就走出這個房間,去敲宣德門的登聞鼓告御狀,就說本王違逆朝廷法度,你要主持正義斬了本王!”
代王年輕的面龐上一片鐵青之色,那雙陰郁的眸子直勾勾盯著薛淮。
薛淮卻一動不動。
代王當然不會認為薛淮這是膽怯或者心虛的表現,但他依然譏諷道:“怎么,不敢?”
“無關敢與不敢。”
薛淮的回答很冷靜也很迅速:“事涉親王自然需要確鑿的證據,而臣手里沒有證據,空口白話如何能讓陛下和朝堂公卿信服?”
證據就在桌上,可是薛淮不覺得自己有希望帶走。
代王再如何飛揚跋扈,他也不至于蠢到那個程度——除非薛淮愿意簽名按下手印,收下那個價值千金的投名狀。
這個回答顯然無法讓代王滿意,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不疾不徐地說道:“薛淮,本王知道你天性骨鯁,所以才讓徐徽同你分說清楚,沒想到你竟然不知好歹。罷了,本王不和你這種書生一般見識,只要你收下這間門面,往后本王會盡力照看你。”
雖然他沒有觀政之權,但柳貴妃在后宮的地位很穩固,天子對他的寵愛并未減弱,因此拋開語氣中的居高臨下,他這句承諾確實有些分量。
薛淮的回復言簡意賅,亦斬釘截鐵:“臣不會收下。”
代王眉頭皺起,一股戾氣從他眼底浮現。
在他將要發作之前,薛淮又道:“臣只是想不明白。”
代王寒聲道:“不明白什么?”
薛淮看了一眼桌上的兩個信封,緩緩道:“按照徐長史所言,屯田司官員將南郊那片良田以荒地的名義賣給他,而他事先并不知情。由此說來,這樁案子與王府沒有任何關聯,皆是工部官員的自作主張,那么徐長史只需將實情稟明朝廷,陛下只會嘉獎王爺,何來怪罪之理?”
代王心里閃過一縷怪異的感覺。
其實先前他不同意這樣做,但徐徽用“這是一樁一箭雙雕的交易”說服了他。
按照徐徽的分析,沈望這次親自上陣徹查工部大案,肯定不會輕易收手,王府和工部的那些事早晚會被對方察覺,與其被動等著被查,不如主動提前消弭隱患。
用屯田司那些貪官污吏換取王府的抽身而出,同時還能將薛淮納入麾下,這難道不是兩全其美的事情?
薛淮本人或許無足輕重,但是他的父親給天子留下的印象太好,而且他還有沈望這樣的座師,將來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只會越來越強。
代王最終點頭應允,沒想到徐徽根本就辦不成這件事。
以往他只是聽說薛淮的事跡,終究沒有面對面的真切體會,現在才知道此人連天子都感到頭疼,果然就像一塊茅坑里的石頭。
一念及此,代王起身面對薛淮。
兩人年歲相同,身高相似。
親王威壓撲面而來,薛淮臉上卻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代王一字字道:“薛淮,你在威脅本王?”
“臣不敢。”
薛淮這三個字極其流暢,仿佛早就知道代王會說什么,他平靜地說道:“臣只是覺得很奇怪罷了。家師奉旨徹查工部貪瀆案,論理牽扯不到王府,就算有良田充作荒地一事,這也不是王府的責任,王爺其實什么都不需要做。然而王爺又是利誘又是威逼,仿佛這里面藏著稀奇古怪的內情。”
他嘴上說著不敢,可是這番話里透出的含義已經掐準代王的七寸。
要不是心里有鬼,他何必平白多此一舉?
“好,很好。”
代王點了點頭,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本王今日算是見識到了薛編修的風采。”
薛淮淡淡道:“王爺,臣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告辭。”
“等等——”
代王開口說道:“本王沒讓你走。”
薛淮面不改色地問道:“不知王爺有何吩咐?”
代王知道他今日不能對薛淮如何,對方雖然品級不高,但翰林院本身就不是以品級論前程的地方。
作為大燕朝野上下公認的儲相之所,翰林院的翰林們一旦外放最低也是一府同知,若不離京便是入詹事府遷轉,再往上就是六部侍郎一級的高官。
這便是清貴二字的含義。
代王深受天子和柳貴妃寵愛不假,但他要是敢公然對一個翰林院編修下手,滿朝文官的唾沫星子能淹了他,屆時不光沈望會出手,就連首輔寧珩之也必須出面,因為這樣惡劣的事件代表天家在踐踏世間讀書人的尊嚴。
故此,代王只是轉身走到桌邊,好整以暇地說道:“本王依稀聽說,薛編修前段時間不慎失足落水?你還是要小心一些,不然出門落水淹死、走在街上被馬車壓死甚至是喝水的時候不小心嗆死,那不就是英年早逝天妒英才?”
這就是**裸的威脅。
只要今日薛淮平安離開太湖樓,那么往后他無論出了什么意外,在沒有確鑿證據的前提下,誰敢懷疑這位最受寵的年輕王爺是幕后主使?
至此,薛淮一直舒展的眉頭終于皺了起來。
代王注意到這個細節,面上浮現一抹恣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