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月如盤,清輝似水,將十萬莽山的群峰鍍上一層銀霜。姜村這個藏在深山里的小村落,此刻正沉浸在月色中。十幾個孩子盤坐在村中央的空地上,五心向天,呼吸綿長。淡淡的月華如薄紗般籠罩著他們,隱約可見絲絲霧氣在體表流轉。
在距離這群孩子數十丈外的草叢旁,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獨自坐著。他面前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草木獸骨,月光下,少年清秀的面容顯得格外專注。烏黑的長發編成幾根辮子垂在肩頭,獸皮衣衫下露出的皮膚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傷痕。
"云娃子,該休息了。"姜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姜云抬頭,露出一個略顯疲憊的笑容:"穆叔,再記幾種就休息。"
姜穆走近看了看那些草藥:"這些都是你今天新采的?"
"嗯,后山那片懸崖上新發現的。"姜云揉了揉眼睛,"這種紫葉草的根莖有麻痹效果,但必須配合青鱗獸的膽汁才能發揮最大藥效。"
姜穆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六歲的孩子,對藥理的理解已經超過許多成年藥師了。"
姜云搖搖頭:"我只是想多學些東西,以后能幫上大家的忙。"
他偷偷瞥了一眼正在修煉的同伴們,眼中閃過一絲羨慕。十六年來,他從未真正掌握過修煉之法。每當夜深人靜,他總會想起那些被月光籠罩的同伴們,想象著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吸收月華的場景。
"好了,小崽子們,子時已過!"姜穆的大嗓門驚醒了沉醉在修煉中的孩子們。
一個扎著三根小辮的小女孩蹦跳著跑到姜云身邊:"云哥哥,明天你去采藥的時候,能給我抓只三色雀嗎?"
姜云笑著捏了捏她的小臉:"月柔乖,哥哥一定給你帶回來。"
小女孩名叫姜月柔,是村長姜萬里的親孫女。父母早逝,是姜云一手將她帶大的。
"云娃子,該去泡澡了!"姜穆朝他招手。
村莊深處,一座小木屋內蒸汽氤氳。巨大的木桶里漂浮著各種草藥,熱氣中混合著濃郁的藥香。白發蒼蒼的姜萬里正用木棍攪動著藥水,蒼老的面容在蒸汽中若隱若現。
"爺爺。"姜云輕聲喚道。
姜萬里轉過身,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慈愛:"泡澡的時候別想太多,放松身體。"
姜云脫下獸皮衣衫,露出遍布全身的傷痕。最引人注目的是后背那幾道形似文字的胎記,在蒸汽中若隱若現。
"云..."這個胎記,是姜萬里給他取名"云"的原因。
藥水溫熱,姜云緩緩沉入水中。灼熱的藥力開始滲透肌膚,他咬緊牙關忍受著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十六年來,這樣的藥浴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雖然不能修煉,但這份堅持讓他的身體素質遠超同齡人。
"云娃子,你...想修煉嗎?"姜萬里突然開口。
姜云猛地從水中躍出:"爺爺!"
姜萬里瞇起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如果真的想,或許..."
轟隆!
一聲巨響打斷了對話。村口方向傳來房屋倒塌的聲音。
"風村的人來了!"姜萬里面色驟變。
姜云臉色瞬間鐵青。十六年來,風村就像揮之不去的夢魘,每隔幾年就會上門鬧事。他太清楚那些人眼中的貪婪意味著什么。
"爺爺,我去看看!"
村口已經聚集了三十多名成年男子。對面,風村的壯漢們手持武器,為首的是個身高兩丈的巨漢——風凌。
"老姜頭,交出姜云!"風凌舔著嘴唇,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光芒。
姜萬里冷笑:"柳天仁的名頭不管用了?"
風凌獰笑:"那老東西現在自身難保!今天要么交人,要么血洗姜村!"
姜云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知道,這場風波的源頭,始終是自己這個來歷不明的"野種"。十六年了,風村的人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始終不肯放過他。
月光下,姜云的眼中燃起前所未有的怒火。這一次,他不會再躲在爺爺身后了。
風凌的狂言在姜村上空回蕩,姜萬里眉頭緊鎖。他敏銳地察覺到風村態度的異常轉變——這個曾經畏懼柳天仁威名的村落,如今竟敢公然叫囂。村民們早已群情激奮,姜穆更是按捺不住怒火:"老村長,跟他們廢什么話!"
"就是!云娃子是我們姜村的人!"村民們揮舞著農具,眼中閃爍著戰意。十六年來,他們早已將姜云視為家人。
風村眾人也不甘示弱,風凌身后的壯漢們獰笑著:"聽說姜村的女子..."這句侮辱性的話語讓空氣瞬間凝固。
"住口!"一聲暴喝劃破緊張的氣氛。姜云從人群中走出,眼中燃燒著怒火。十六年的隱忍在這一刻徹底爆發——這些侮辱不僅針對他,更是在踐踏姜村這個家。
就在這時,一道尖銳的破空聲突然襲來!
"咻!"
一道青色風刃破空而至,直取姜云咽喉。術法!這個認知讓姜云心中閃過一絲苦澀。作為不能修煉的"野種",他從未掌握過這種力量。
千鈞一發之際,姜穆一拳轟出:"砰!"風刃炸裂,化作點點青光消散。
"風無忌!"姜穆怒指風凌身后的陰鷙青年,"堂堂通脈五重修士,竟偷襲一個凡人?"
風無忌嘴角勾起譏諷的弧度:"獵物也配讓獵人打招呼?"這番羞辱徹底點燃了村民的怒火。
"無忌已是輪回宗內門弟子!"風凌得意宣布,"柳天仁也保不住你們!"
這個消息如同一盆冷水澆下。輪回宗——這個在莽山之外如雷貫耳的名字,讓姜萬里和姜穆的臉色瞬間陰沉。
"我接受你的挑戰!"姜云突然舉起一支黑色箭矢,直指風無忌。這是莽山決斗的古老傳統,箭在人在,拔箭即戰。
全場嘩然!一個凡人竟敢挑戰通脈五重修士?這簡直是自尋死路!
"云弟!"姜雷焦急上前,"讓我來!"
姜云搖頭,目光堅定:"這是我自己的事。"他轉向風無忌:"若我敗,任憑處置。"
風無忌輕蔑一笑,單手凝聚旋風刃:"讓你見識真正的力量!"
風刃破空而來,姜云卻如鬼魅般消失。下一瞬,他的手指已抵在風無忌咽喉!
"這不可能!"風無忌目眥欲裂。自己引以為傲的風刃,竟被一個凡人如此輕易化解?
惱羞成怒之下,他違反規則連發四道風刃。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這次,姜云必死無疑!
"砰砰砰砰!"
四聲爆響,龍卷風平息。姜云手持匕首,再次抵住風無忌咽喉。只是這次,他的衣衫上多出四道淺淺的血痕。
"你...又輸了。"姜云平靜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咔嚓!"風無忌突然折斷箭矢,眼中迸發滔天恨意:"五年后,我必殺你!若你敢逃,姜村陪葬!"
回到小屋,姜萬里凝視著姜云:"為何不殺他?"
"他和兇獸無異。"姜云回答,眼中閃過一絲迷茫,"但我擔心輪回宗的報復。"
姜萬里深深嘆息:"弱肉強食,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這番話背后,似乎藏著更深的用意。
"其實...你能修煉。"姜萬里突然說道,"問道宗有適合你的功法。"
"現在?"姜云震驚。十萬莽山的廣袤超乎想象。
姜萬里神秘一笑,取出一沓符箓:"萬里神行符,半月可到。"
"要!"拿來?
姜云幾乎是脫口而出,手已伸向那沓泛著神秘光澤的符紙。然而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符紙的剎那,他的動作突然凝固。符紙在燭光下微微顫動,仿佛在嘲笑他的猶豫。
十六年的夢想近在咫尺,卻要親手推開——這個認知讓姜云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想象著自己離開后的畫面:姜月柔失望的眼神,姜雷強顏歡笑的模樣,還有爺爺日漸佝僂的背影...
"爺爺,我不要了。"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姜萬里猛地拍案而起:"胡鬧!"木桌震得嗡嗡作響,"你以為留下就能保護姜村?風無忌背后是輪回宗!"
老人顫抖的手指向窗外:"看見那些新墳了嗎?去年風村來鬧事,死了三個壯小伙!"月光透過窗紙,在姜云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姜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想起今早幫明叔磨刀時,對方無意間說:"云娃子,你要是走了,誰還給我們采那種治風濕的九葉草?"想起月柔枕邊那個褪色的布老虎——那是他去年用獸皮縫的...
"爺爺,五年...太久了。"姜云的聲音有些發抖,"如果輪回宗提前找來..."
"那就讓他們來!"姜萬里突然露出罕見的嚴厲表情,"你以為躲著就能平安?當年若不是你體質特殊,風村早就..."
話未說完,老人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燭光下,姜云看見一滴血珠從爺爺蒼白的嘴角溢出。
"我走。"姜云猛地抬頭,眼中已無猶豫,"但我要后天出發。"
"哦?"姜萬里挑眉。
"今天...我想再給村里人送些東西。"姜云摸了摸腰間的獸皮包裹,里面裝著給姜雷的虎牙匕首、給明叔的草藥種子,還有給月柔準備的彩色絲線——那是他偷偷攢了半年的獸皮換來的。
月光如水,姜云像道影子般在姜村游蕩。每到一戶門前,他就悄悄放下禮物。當他把驚鴻獸交給姜雷時,那漢子紅著眼眶死活不收:"云娃子,這坐騎太貴重..."
"拿著!"姜云硬塞過去,"以后巡山用得著。"轉身時,他看見姜雷偷偷抹了把臉。
姜月柔的屋子還亮著燈。推門進去時,小女孩正抱著枕頭酣睡,嘴角還掛著口水。姜云輕手輕腳地把三色雀放在床頭,突然被拽住了衣角。
"云哥哥..."月柔揉著眼睛,神秘兮兮地從枕頭下摸出塊黑石頭,"這個送你!"
石頭入手冰涼,卻莫名讓姜云想起爺爺說的"道心"。他剛要推辭,卻看見月柔急得快哭出來的樣子:"真的...是寶貝!我在后山撿的..."
"好,我收著。"姜云將石頭揣進懷里,觸感粗糙卻莫名安心。月柔這才滿意地睡去,小手卻還緊緊攥著他的衣角不肯松開。
遠處的老槐樹上,姜萬里和姜穆屏息凝神。老人渾濁的眼里閃著水光,手卻穩穩地搭在姜穆肩上。
"看到了嗎?"他輕聲說,"這孩子...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堅強。"
姜穆沉默點頭。他看見姜云站在月柔床前,月光給少年鍍上一層銀邊。那一刻,這個總是沉默的少年仿佛在發光。
晨霧如紗,繚繞在姜云腳邊。他站在姜家小屋前,喉嚨發緊,三次張口才發出沙啞的聲音:"爺爺,我要走了。"聲音輕得幾乎被晨風卷走。
屋內沒有回應。姜云不知道,姜萬里正站在三丈外的老槐樹下,銀白的發絲在晨風中微微顫動。老人布滿老繭的手攥緊又松開,最終還是沒有現身。
"砰砰砰!"姜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抵在冰冷的門板上。起身時,他看見門楣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片翠綠的樹葉——是爺爺的習慣,每次他遠行都會這么做。
村口的石碑被露水打濕,姜云跪在上面,對著姜村的方向重重叩首。這一刻,他忽然想起十六年前那個風雪夜,自己也是這樣跪在石碑前,被爺爺從雪堆里刨出來。
"走!"他咬破舌尖,血腥味混著決絕在口腔蔓延。轉身時,懷里的黑色三角石突然發燙——是月柔偷偷塞的"寶貝"。
樹影婆娑間,姜萬里的身影若隱若現。他看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渾濁的眼中泛起金光:"這孩子...連頭都沒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掛著的半塊玉佩——那是當年撿到姜云時,包裹里唯一的物件。
"姜叔,真就這么讓他走?"姜穆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老人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揮手。剎那間,整片樹林的鳥雀同時驚飛,在空中組成奇異的圖案。
"轟隆!"一道驚雷劈開夜幕,姜萬里眼中金光大盛。姜穆感覺天靈蓋仿佛被無形大手掀開,海量信息如洪水般涌入腦海。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盤坐在村口大樹上,而姜萬里眼中的金芒已化作八個旋轉的彩色印記。
"清明夢..."姜穆聲音發顫。他這才明白,這十六年竟是一場精心編織的夢境!
"云娃子什么來歷?"姜穆迫不及待追問。姜萬里卻望向遠方:"受人之托。"簡短四字,卻讓姜穆想起族中那個禁忌傳說——關于"天漏之體"的預言。
"要不要滅了風村?"姜穆壓低聲音。姜萬里突然大笑,笑聲驚起夜鴉:"有威脅才有成長。"他指向姜云消失的方向,"那孩子...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特別。"
姜穆倒吸冷氣:"先天道體?"話音未落,姜萬里眼中閃過一絲困惑:"像是,又不像..."他想起姜云泡藥澡時,水中總會浮現奇異的道紋。
"抹去痕跡吧。"姜萬里揮手間,整個姜村開始崩解。姜穆震驚地看著屋舍化作飛灰,卻在灰燼中發現一株嫩芽破土而出——那是用姜云藥澡殘水澆灌的靈藥。
月柔抱著三色雀站在最后。姜萬里輕聲道:"那孩子留下的。"女孩突然抬頭,淚眼朦朧中仿佛看見少年站在云端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