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在盧州的“征兵”行動,以近乎掠奪般的速度落下帷幕。
近五十萬盧州百姓——十萬青壯,以及他們的父母妻兒,如同被連根拔起的麥苗,懷著對未來渺茫的希望和對故土復雜的眷戀,匯成一股龐大的人流,在拒妖使的護衛下,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這片風調雨順卻暗無天日的土地。
如此大規模的遷徙,如此決絕的背井離鄉,不難想象,盧州百姓過的是何等日子,不可言說。
拒妖關內,瞬間變得人聲鼎沸,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活力與壓力。
新加入的十萬青壯,在經過最基礎的整編和龍鳴勁的初步傳授后,便被陸安以驚人的效率打散,編入了原有的斬妖使營伍,并迅速提拔、任命了新的校尉。
成聞雪、方瑩、祁順安這三位各有來頭的大高手陸安自然不會放過。
再加上蕭燦、李憑欄、狄瑾、紀羽承、任琛五個來頭不俗的權貴紈绔,都被應明強按著扣上了“斬妖校尉”的頭銜,雖然是代理,但只要經歷幾場血火的淬煉,轉正不過是水到渠成。
方瑩雖然心中依舊牽掛著遠在帝京的父母,但看著拒妖關上下一心、同仇敵愾的鐵血氛圍,看著陸安為這座雄關付出的心血,她將那份思念深深埋入心底。
同時打定主意,打算為自己這個‘兄長’盡一份心力!
她要為這座寄托了無數人希望的關隘,為這個從前素未謀面‘兄長’,盡一份心力!
祁順安自然更無二話,能追隨在“大舅哥”陸安麾下,與方瑩并肩作戰,正是他求之不得之事。
僅僅七日!
短短七日的磨合與基礎訓練后,這支整整十萬人的斬妖大軍,便在陸安冷酷而高效的部署下,分成了十組,編入各個斬妖校尉麾下。
隨后...開始了輪換出關!
以戰代練,用十萬大山的妖魔之血,來澆灌這支新生力量的鐵骨!
十萬大山外圍。
“殺——!”
“保持陣型!圓轉如意!”
“不要貪功冒進!不要脫離軍陣!”
“進三步!刀鋒向前!”
“退一步!穩住陣腳!”
……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刀鋒撕裂皮肉的鈍響、妖魔臨死的慘嚎,混雜著濃烈的血腥氣,充斥著一片被臨時選作戰場的山谷。
戊字斬妖營校尉方瑩,手臂上纏著代表指揮權的赤紅羽巾,身先士卒沖殺在第一線,同時口中呼喝不斷,聲音清越而充滿力量,清晰地傳入每一個斬妖使耳中。
她俏臉緊繃,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眼神卻銳利如鷹隼,不斷掃視著整個戰場。
初次指揮如此大規模的戰斗,面對潮水般涌來的猙獰妖魔,壓力如山!但她自小受自家父親這位龍虎山道家高人熏陶,心性本就沉穩堅韌,加上有陸安這位“兄長”的耳提面命,此刻雖緊張,卻毫不慌亂。
她麾下有兩萬斬妖使,其中一萬是剛加入不久的新兵!這是巨大的風險,也是巨大的責任!一旦陣型被妖魔從新兵處撕開缺口,后果不堪設想!
“焚血烈旗陣!起!”方瑩一聲清叱,手中令旗揮動!
嗡——!
金紅色的巨大軍旗虛影再次于軍陣上空凝聚!但與過去的破鈞刀法不同,在陸安的改進下,這軍陣變得更加精妙!它不再是一個簡單的整體,而是由無數個相互勾連、如同蛛網般的小型戰陣組成!
每個小型戰陣由十余名斬妖使構成,彼此氣息相連,攻防一體。陣與陣之間,看似留有縫隙,實則暗藏殺機!那縫隙的大小,剛好能容納一兩只妖魔沖入!一旦有妖魔按捺不住嗜血本能,脫離大股妖潮沖入縫隙,立刻就會陷入周圍數個小型戰陣的瞬間合圍之中!
刀光如網,氣血如爐,頃刻間便會被周圍斬妖使聯合絞殺成渣!
正是靠著這精妙絕倫的“蛛網戰術”,方瑩指揮著兩萬新老混雜的斬妖使,硬生生頂住了數倍于己、悍不畏死的妖魔狂潮!
這一場遭遇戰,從清晨一直持續到夜幕低垂,又從黑夜廝殺至東方泛白!
暗處,始作俑者保持巨大黑貓形態的重云蹲踞在一塊巨巖之上,金色的豎瞳一眨不眨地盯著戰場中心那個英姿颯爽、指揮若定的銀甲少女,眼中充滿了驚嘆。
“嘖嘖嘖……了不得,當真了不得啊!”重云口吐人言,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賞,“這女娃是誰?如此年歲,竟能將數萬大軍指揮得如臂使指,在這等規模的妖潮沖擊下依舊穩如磐石……這份天資,這份沉穩,簡直堪比當年初露鋒芒的葉鎮疆了!假以時日,必是一代名將!”
一旁白狐形態的胡不喜不耐煩地用爪子刨著巖石,沒好氣道:“她愛誰誰!本姑娘怎么知道?妖潮都快退干凈了!咱們什么時候入戲?再拖下去,黃花菜都涼了!”
重云遺憾地咂咂嘴,金色的貓瞳依舊流連在方瑩身上:“可惜啊,如此良才美玉,竟生在人族……若非立場不同,老夫還真想收她為徒,傳我衣缽……”
他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看向胡不喜:“罷了,機緣如此。走吧,咱們這兩個被‘兇殘’妖魔劫掠、又‘僥幸’逃脫的‘大永百姓’,該登場了。遇到她,倒也算是個善緣。”
話音落下,重云丈許長的龐大身軀開始發生變化。
漆黑的毛發如同被無形之手剝離,簌簌落下,在地面上自動匯聚、編織,形成了一件沾滿塵土、多處破損的樸素黑衣。
而他本體則在光芒扭曲中迅速縮小、變形,最終化為一個面容清雋、眼神清澈卻帶著疲憊的中年人形象。
中年人的身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猙獰傷口,深可見骨,傷口邊緣繚繞著濃得化不開的污濁妖氣,氣息奄奄。
胡不喜的動作更快,白光一閃,已化為那個裹著暗紅大氅的紅衣女子--胡不喜 ,脖頸和腰腹處各有一道極其恐怖的撕裂傷,皮肉翻卷,同樣散發著濃烈的妖氣,臉色慘白如紙。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掐斷了自身絕大部分靈覺感知,只保留最微弱的呼吸和生命體征,如同兩具尚有體溫的尸體,悄無聲息地“滑”入正在退卻的妖潮末端,混在那些真正的妖魔尸體之中。
此時,天色已亮。鏖戰一日夜的斬妖使們雖然疲憊,卻士氣高昂。
在方瑩的命令下,開始有條不紊地打掃戰場,收集妖魔身上有價值的材料。
“啊——!”
一聲短促,帶著恐懼的驚呼從一個新兵口中發出。
方瑩心中一緊,害怕麾下受傷,身形如電,瞬間出現在聲音來源處。
“怎么回事?有沒死透的妖魔反撲嗎?”,方瑩厲聲喝問,說話間,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那新兵嚇得一哆嗦,連忙搖頭,指著旁邊被他費力拖開的一具巨大妖尸下方,結結巴巴道:“方……方將軍!您看!這……這兩個……好像是……人?!”
方瑩目光如炬,瞬間鎖定目標。
她已是經天大圓滿的高手,感知自然敏銳無比。目光掃過,立刻斷定這兩人確是人族無疑!只是傷勢極其慘重,渾身浴血,傷口猙獰,且被濃郁的妖氣侵蝕,生機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尤其是那些傷口,殘留的妖氣霸道污穢,即便是須延天境高手,若不驅散妖氣也難以愈合,遑論兩個氣息不過星熠境的“武者”?
方瑩沒有絲毫猶豫,雙手迅速在胸前結成一個玄奧的蓮花印訣。指尖綻放出柔和的乳白色光芒,如同晨曦微露,帶著純凈的生機與凈化之力。她雙手向前一推,兩道凝練的乳白光柱精準地注入沈重云和胡不喜體內。
她雖出身龍虎山,但并未學習龍虎山的道術,因為父親不允許,說學了有大劫,所以就學了一頓類似這般的恢復類武技。
隨著純凈道力的注入,兩人紊亂的氣息漸漸平穩下來,傷口處翻騰的妖氣也被暫時壓制。
隨后方瑩立刻下令:“來人!小心抬上他們!連同戰利品,即刻返回拒妖關!”
返回拒妖關的路上。
“咳……咳咳……”一陣虛弱的咳嗽聲響起。被擔架抬著的“沈重云”悠悠“轉醒”,眼神迷茫而虛弱地掃視四周,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掙扎起來,聲音嘶啞而焦急:“這……這是哪里?諸位……諸位少俠!可曾……可曾見過我的女兒?!她……她最喜穿著一身紅衣……”
抬著他的斬妖使連忙安撫:“大叔別急!你女兒就在旁邊擔架上呢!她也沒事,方將軍給治過了!”
沈重云聞言,艱難地扭過頭,看到旁邊擔架上氣息平穩、依舊“昏迷”的紅衣胡不喜,長長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劫后余生的慶幸和深深的感激。
中年人轉過頭,看向隊伍前方那個挺拔的紅色身影,聲音帶著無比的誠懇:“在下沈重云,本是黔地一赤腳游醫,前番帶著小女行醫,不幸遭遇入境妖魔劫掠……若非諸位少俠仗義相救,我父女二人早已尸骨無存!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不知……可否讓在下當面拜謝救命恩人?”
前方,方瑩清冷的聲音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公正:“救你父女的,是我拒妖關全體浴血奮戰的斬妖使!非一人之功。你要謝,就謝拒妖關吧。”
沈重云眼底閃過一絲異色。
這女娃,不居功,不自傲,心性當真了得!
隨后沈重云臉上悲苦之色更濃,掙扎著想要坐起,聲音帶著執拗:“諸位斬妖使為九州鎮守邊關,浴血搏殺,護佑我等小民平安,此乃大義!老夫雖手無縛雞之力,卻也知恩圖報!豈能毫無表示?”
他喘了口氣,語氣堅決:“老夫行醫半生,對外傷治療還算有些心得,家中更有幾道祖傳的療傷秘方!老夫愿將秘方連同所攜傷藥,盡數捐贈給拒妖關!略盡綿薄之力!還請將軍成全!”
反正是當年嬴政那廝隨軍醫者留下的醫書,不拿來做人情做什么?
有此等人情,就不信陸安那廝還會懷疑我倆身份!
方瑩聞言,腳步一頓,猛地轉過身,清亮的眼眸中爆發出驚喜的光芒!拒妖關如今最缺的就是上好的傷藥和有效的方子!她快步走到擔架旁,對著沈重云鄭重抱拳行禮:“在下戊字營校尉方瑩!先生高義,方瑩代拒妖關上下將士,拜謝先生贈方之恩!”
沈重云連忙虛弱地擺手:“方校尉言重了!區區方子,與校尉及諸位將士浴血死戰、護佑蒼生的大恩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顫巍巍地從懷中摸出一卷用古樸帛書包裹的物件,那帛書陳舊泛黃,邊緣甚至帶著干涸發黑的陳舊血漬,透著一股歲月的滄桑。
“此乃老夫祖傳的《金創匯要》,其中記載了數道對外傷、尤其是被妖邪之力侵染的傷口頗有奇效的方劑和手法,請方校尉收下,或能稍解關內將士傷痛之苦。”
方瑩雙手接過,感受著帛書的厚重與歷史的沉淀,心中敬意更濃。
然而,她剛接過帛書,面前又多了一卷東西。
那是一卷通體呈暗沉古銅色、由不知名金屬細絲編綴而成的簡書,入手冰涼沉重,上面空無一字,顯得神秘而古樸。
方瑩一愣,不解地看向沈重云。
沈重云微微一笑,帶著一絲神秘和無奈:“方校尉,若老夫所料不差,是尊駕下令將我們這‘累贅’帶回關內的,對吧?若非校尉仁心,我父女二人縱然僥幸活命,也必死于荒野妖口之下。此恩,重于泰山!”
他指著那卷無字簡:“此物名為‘無字簡’,是老夫早年行醫時,于一古墓中偶然所得。古怪得很,老夫鉆研多年,也只在某些特殊時辰,譬如午夜子時偶爾能見其上浮現幾行古篆,但轉瞬即逝,根本來不及記錄。想來是老夫福緣淺薄,并非其主。”
他目光誠摯地看著方瑩:“此物留在我手中也是明珠蒙塵。今日贈予方校尉,權當一點謝意。此物雖看似無用,但材質奇異,或有不凡之處,望校尉莫要嫌棄。若校尉執意不收……”
沈重云語氣陡然變得決絕而悲涼,“就請……將我們父女放下吧……我們……不敢再拖累諸位浴血搏命的斬妖使了!”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又帶著以退為進的“威脅”。方瑩看著對方眼中那份不容拒絕的堅持,再掂量了一下手中冰涼沉重的無字簡,心中輕嘆一聲。
也罷,收下便是,免得他心中不安。
“先生言重了。”方瑩將無字簡也收入懷中,沉聲道,“如此,方瑩便愧領了。先生安心休養,隨我回關便是。”
她頓了頓,隨后轉移話題問道:“對了,還未請教先生,此番遭難之前,是打算去向何處?”
沈重云頓時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不瞞校尉,老夫本打算帶著小女去一趟京城,尋訪幾位故交,也為小女謀個前程。”
“哦?京城?”方瑩眼睛一亮,對這個溫和俊朗的中年人不由得新生好感。
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屬于少女的雀躍笑容,輕笑道,“那可真是巧了!我也是京城人士!”
方瑩像是想起了什么溫馨的回憶,語氣輕快了幾分:“先生若是進了京城,進京馳道一側找一家沒有招牌的無名小酒肆!那里的面,堪稱京城一絕!湯清面韌,回味無窮,保管先生和令愛吃了念念不忘!”
沈重云眼中恰到好處地流露出期待:“哦?能讓方校尉如此推崇,想必定有過人之處!待小女傷勢好些,我們父女定要去嘗一嘗這京城一絕!”
方瑩自信地揚起下巴,笑容明媚:“相信我,二位絕不會后悔的!”
那可是她爹——堂堂須延天境的道門天師,用無上內力反復揉壓、以獨特手法拉扯出來的面條!
自然是天下一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