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昭臨指尖纏繞的黑氣驟然凝固在半空。
月光下,她凝視著這個跪在地上的少女,忽然開口。
“那日你捅張老三二十七刀,不只是在恨他。”
阿墨的呼吸一滯。
“你更恨的是自己。”謝昭臨的聲音很輕,“恨那個在賭坊茍活的自己,恨那個殺了姐姐的自己,恨那個……像野狗一樣搖尾乞憐的自己。”
阿墨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她突然仰頭大笑,聲音嘶啞。
“仙師說得對!”她的眼睛亮得嚇人,“我捅他的時候,每一刀都在想——為什么我要活得這么臟?為什么我不能像您這樣……”她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干干凈凈地殺人?“
夜風(fēng)拂過庭院,卷起幾片枯葉。
謝昭臨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阿墨。
“仙師,”她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帶笑,“您知道嗎?我小時候在賭坊,見過一個有趣的人。”
謝昭臨微微抬眸。
“那人總穿一身灰袍,每天只賭三把。”阿墨的舌尖舔過干裂的唇,“第一把下注很小,第二把加倍,第三把……”她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可仍固執(zhí)地繼續(xù),“第三把他會押上全部。”
“后來呢?”
“后來?”阿墨咧開嘴,齒間滲出血絲,“后來他把全部身家都賭沒了,他跪在地上求莊家再借他一點錢,說只要翻本,什么都愿意做……后來他真贏了,可莊家早就在骰子里做了手腳,他剛走出賭坊,就被人捅死在巷子里。”她舔了舔嘴角的血,“那天我就在想,賭徒最蠢的不是貪,而是以為自己能控制結(jié)局。”
謝昭臨靜靜看著她:“你覺得自己能控制結(jié)局?”
“不。”阿墨笑了,“我知道自己控制不了,但我享受這個過程。”她的指尖輕輕劃過黑氣,“就像現(xiàn)在……我知道您會殺我,可我還是想看看,您會不會在最后一刻心軟。”
謝昭臨忽然覺得有些荒謬。
——她在試探自己。
甚至到了這種時候,她還在賭。
“你姐姐死的時候,也是這么想的嗎?”謝昭臨輕聲問。
阿墨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她不一樣。”她忽然安靜下來,聲音輕得像是自言自語,“她太蠢了……蠢到以為對我好,我就會感激。”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滾落,“可這世道,善心是最沒用的東西。”
“哦,對了,說到毒丹……您猜我為什么不怕?”阿墨像是想到了什么,染血的唇角扯出了一抹微笑,“我在賭坊后巷活了十二年,見過太多人死。”
“真的毒藥……”她頓了頓“往往裝在最不起眼的粗瓷瓶里,因為用毒的人,要的是人命,不是排場。”
“您給我的那顆……太講究了,講究得……就像花樓里那些假清高的頭牌,生怕別人看不出她的身價。”
謝昭臨終于變了臉色。
——她竟是從這種細節(jié)看穿的?
“您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嗎?”她的聲音突然拔高,“我明明看穿了,還是乖乖咽下去了!因為我在賭——”
“賭什么?”
“賭您舍不得我死!”阿墨突然大笑起來,笑聲里帶著癲狂的喜悅,“您看,我賭對了一半,您確實沒下毒……”她的笑聲戛然而止,“可惜另一半賭輸了。”
黑氣驟然收緊。
“哈……哈哈哈……仙師,您知道嗎?我這一生,賭過無數(shù)次。”她咳出一口血,卻仍死死盯著謝昭臨的眼睛,“都說十賭九輸,可我卻從來沒有輸過……賭坊里的骰子,賭我姐姐的命,賭您會不會殺我……我賭贏了那么多次,只是這一次,賭輸了而已。”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卻仍帶著一股執(zhí)拗的狠勁。
謝昭臨沉默片刻,忽然問道:“若給你重來一次的機會,你還會殺你姐姐嗎?”
阿墨笑了,笑得肆意而瘋狂。
“會!當然會!”她毫不猶豫,“我們就像兩株菟絲花——她纏著我,我拖著她,誰都活不成!可我殺了她,我就有機會成為毒藤……哪怕只能攀附在最低矮的荊棘上!”
謝昭臨看著她,忽然覺得有些恍惚。
——像。
太像了。
像誰?
像虞笑棠。
那個曾經(jīng)卡在煉氣期幾十年、修為不得寸進的小師妹,那個后來不知從哪里得到一枚筑基丹、終于突破桎梏的虞笑棠。
——也是那個,最終背叛她、害死她的虞笑棠。
謝昭臨的指尖微微一動,黑氣驟然收緊。
阿阿墨的喉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可她的眼睛仍死死盯著謝昭臨。
“仙師……”她艱難地擠出話語,“您殺過……像我這般的……人嗎?”
謝昭臨的指尖微微一顫。
“很多。”
“那……”阿墨的瞳孔開始擴散,“您記得……他們的臉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鈍刀,突然刺進謝昭臨的心臟,她想起陸明川死前的眼睛,想起無數(shù)個死在她手下的亡魂。
“不記得。”她聽見自己說。
阿墨笑了,這一回的笑容純粹的不夾雜任何算計。
“那太好了……”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我……不想被記住……”
她的指尖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終卻只是無力地垂落,那些在賭坊后巷的日日夜夜,那些為了一口吃食卑躬屈膝的過往,都隨著漸漸模糊的視線一點點消散。
就像她這輩子都在努力擺脫的那個,骯臟的自己。
謝昭臨看著癱軟的尸體,忽然開口道。
“你其實和虞笑棠一點也不像。”
阿墨那句話又響在她耳邊——我寧愿當個惡人,也不要當個死人!
那么理直氣壯,那么……耀眼。
虞笑棠從來不敢這樣說話,那個小師妹啊,就算殺人也要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什么“為了幸福”,說什么“不是故意”。
一聲輕笑突然溢出唇邊。
原來如此。
這個滿口謊言的小瘋子,至少有一點是真的——她從不給自己的惡行披上遮羞布。
阿墨捅張老二十七刀時,想的是我恨,而不是被逼的;她殺自己姐姐時,想的是要出頭,而不是沒辦法;就連最后算計她這個仙師,她也坦坦蕩蕩地說我在賭。
多可笑。
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里,反倒是這份**裸的惡,顯得格外……干凈。
黑氣在掌心凝聚,化作幽藍的火焰,謝昭臨輕輕一揮手,火焰便落在阿墨的尸體上,瞬間蔓延開來。
“下輩子……”她看著跳動的火光,輕聲道,“記得找個好點的莊家。”
火焰吞噬了那張仍帶著笑的臉,燒盡了那些骯臟的過往,也燒掉了最后一點可能的痕跡。
謝昭臨轉(zhuǎn)身欲走,卻在最后一簇火苗將熄未熄時——
“噠、噠、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