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數月時光在喧囂中度過。
——九月初八,這天終是到了!
寅時剛過(約凌晨三點多),京城籠罩在深秋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里。
然而坐落在城西的遼國公府,卻早已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府內各處回廊懸起了朱紅色的宮燈,宛如一條條游弋的火龍。
門窗廊柱被擦拭得光可鑒人,貼著剪工精致的大紅囍字。
整個府邸彌漫著硝煙(鞭炮)、松香(驅邪除穢)和新漆木料的混合氣味,以及一種壓抑不住的、蓬勃向上的喜悅喧騰。
“快!那邊的喜幡再往上提一點!對嘍!要正!”
“這邊庫里的紅氈!趕緊鋪開!從正堂大門一直鋪到外儀門!一霎都不能見地!"
“后廚!后廚的粥點果子備齊沒?各房娘**子們都要先墊墊!”
一個略顯尖利卻又中氣十足的嗓音壓住了眾多忙亂,正是挺著已然顯懷卻不減利落的王熙鳳。
如此大盛,便是她也坐不住,一起站出來與秦可卿、李紈等人主持!
她裹著厚厚的鶴氅,站在二門的臺階上,一雙丹鳳眼銳利如鷹,飛速掃視著各處。
“哎喲珍大嫂子,您腿腳慢些!仔細地滑!”她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差點踩著裙角的尤氏,“這邊箱籠里的新打的金稞子、銀瓜子,您點驗過數了嗎?撒帳用可不能馬虎!”
尤氏忙不迭點頭:“驗了驗了,半分不錯!賬上記著呢!”
“嗯,”鳳姐滿意地點頭,又看向另一邊,“大**奶奶(李紈)!女眷那邊的暖閣和休息的花廳都布置妥當了?茶水、手爐、點心都齊備了?老太太、太太她們一早兒就過來,半點怠慢不得!”
一身素雅卻難掩精致面容的李紈也打起十二分精神,臉上帶著少有的紅暈:
“鳳丫頭放心,都按昨兒商議的擺好了,素云、碧月她們都守著。我再去盯著茶房那邊,新到的明前龍井剛煎上。”
“好!”鳳姐目光轉向另一邊,聲音更高了幾分,“三丫頭!”
探春身著簇新的淺茜色襖裙,行動間干脆利落,聞聲快步過來:“二嫂子,什么事?”
“你去前院茶房盯著!”鳳姐語速飛快,“那些管家、執事、還有一會兒陸續來的各家勛貴打發來的管事、送禮的,都得管茶!別亂了規矩!特別是禮部、鴻臚寺派來的那些懂規矩的老爺們,伺候好了!他們是來主持流程的!”
“好!”探春應得清脆,轉身帶著侍書快步而去。
惜春被裹在厚厚的錦緞斗篷里,小臉凍得紅撲撲,卻精神亢奮地抱著自己的畫匣子,在人群中擠著湊熱鬧,一雙大眼睛骨碌碌轉著,試圖記下這難得一見的喧囂鼎沸景象,好回去畫下來。
正院承慶堂內,巨大的龍鳳雙喜燭映照著滿堂紅光。
賈敬一身榮祿公常服,臉色雖依舊沉穩,眼底卻跳躍著難以抑制的光彩。
他與早早就到來的榮國府賈母、賈赦、賈政等人相對而坐,低聲議著吉時流程。
一旁的賈梁氏則不斷用手帕拭著眼角,又是緊張又是激動,在座的女眷們——邢夫人、薛姨媽等,無不溫言勸慰,笑語晏晏。
而在國公府最核心的正房,此刻氣氛卻截然不同。
空氣里彌漫著沉水香的清冽與名貴頭油的氣息。
賈玌赤著上身,站在巨大的銅鏡前。
他身形挺拔高大,肩背寬厚,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力量感,是常年沙場淬煉出的剛勁體魄。
“國公爺!”
“國公爺!前院來通報了!迎親吉時逼近!”
這時,賈璉從外匆匆趕來——
“北靜王爺的車駕已經到了府門外!東平、南安、西寧三王府的世子也都到齊了!開國一脈的鎮國公府、理國公府、齊國公府、治國公府、繕國公府的當家和世子們幾乎都來了!
還有牛世伯(牛繼宗)、柳世伯(柳芳)、陳瑞文、馬尚、侯孝康……整個京城的勛貴,幾乎都齊聚府前了!外面......外面路都快堵死了!”
屋內氣氛陡然一窒,隨即爆發出更大的亢奮。
這幾乎是開國、中興勛貴力量的一次空前盛會!
只為慶賀遼國公賈玌的大婚!
整個京城可謂......
賈玌的目光終于從鏡中轉開,透過雕花的窗欞,仿佛能看到那府門外已是冠蓋云集,車馬塞途的景象。
“更衣!”
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下了一室的喧囂。
幾個丫環立刻動作,屏息凝神,動作輕巧得如同拈花。
她們先為他套上素白細密的杭綢中單衣,撫平每一道褶皺;再一層層穿上朱砂紅素紗襯袍,柔軟的織物貼合著他賁張的肌理。
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將那件由宮中專程頒賜、華美絕倫又規制至高的新郎吉禮外袍——那件御賜正紅緙金妝花緞通身蟒袍——鄭重地披上他寬闊的肩頭。
寬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那頂赤金累絲嵌寶七梁進賢冠在燈燭輝映下流金溢彩,冠上七道梁脊層次分明,末端鑲嵌的指肚大東珠溫潤生輝,烏檀木冠胎穩重,冠檐珍珠瓔珞隨著光影微微浮動。
丫鬟們踮起腳尖,將這象征著超品威儀的寶冠穩穩戴在他發髻之上。
鏡中人,瞬間被煌煌天恩與赫赫威儀籠罩。
那身御賜蟒袍本身已是流光溢錦,正紅的妝花緞底上用五彩摻金線緙織出滿鋪的、細密繁復的云福吉祥暗紋。
最奪目的,是端踞于胸前與后背的兩方碩大金麒麟補子!
麒麟鬃毛戟張,足踏翻騰的五彩云海與萬仞金壁,張口咆哮之姿栩栩如生,通體以大量盤金繡鋪就,在滿室燈火下金光燦然,凜然生威,盡顯國公超品尊榮。
袍擺與袖襕處,數條四爪行蟒蜿蜒盤繞,或昂首騰躍,或回首顧盼,蟒身過肩通袖,矯健威嚴。
蟒龍穿梭于繁茂的纏枝牡丹、如意云紋與寶瓶、吉罄等吉祥圖案之間,氣象萬千,處處透著非天家浩蕩之恩難得一見的尊貴。
丫環又捧來那天子欽賜的極品羊脂白玉云頭銙蹀躞帶。
玉板純白無瑕,光潤如凝脂,每塊玉板中央均以巧奪天工之技鑲嵌了拇指蓋大小的紅、綠寶石各一粒,再用赤金云紋包鑲底座,極致的奢華在沉靜溫潤的白玉上張揚開來。
玉帶緊扣腰身,將那身華服襯得愈發挺拔。
腰帶左側,垂掛著一個精巧絕倫的明黃底五彩縷空雙面繡香囊——明黃底色原是御用,唯特賜可僭,其精巧無雙的繡工不言而喻。
右側,懸一塊通體瑩潤的羊脂云龍玉佩,龍紋盤繞,祥云浮動,與玉帶輝映。
辰時一刻(約上午七點多)。
遼國公府那寬闊朱漆的厚重府門轟然洞開!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鑼鼓聲、嗩吶聲瞬間沖霄而起!
一頂極其華麗、規制隆重的八抬金頂彩輿早已恭候在正門外。
金頂在晨曦下熠熠生輝,象征著國公之尊。彩輿四面鑲嵌琉璃明窗,簾幕俱用最上等的大紅云錦織金妝花緞,繡著鸞鳳和鳴、花開富貴、瓜瓞綿綿的祥瑞圖案。
光是抬轎的十六名健壯儐相,俱是身高體壯,身著統一的絳紅錦服,頭戴纏金邊紅帽,氣勢雄壯。
儀仗之盛,堪稱京城近幾十年僅見!
在禮官高昂的唱禮聲中,賈玌在一眾華服俊朗的伴郎簇擁下(史霖、馮紫英、牛逸、柳璋、衛若蘭等開國、勛貴年輕才俊以及賈家子弟)走出府門。
他頭戴御賜赤金七梁冠,身披紫袍金蟒,腰橫玉帶,俊朗無儔的面容在陽光下如琢如磨,身姿英挺如松岳臨淵。
那份在無數血火中淬煉出的英武氣魄與年輕國公的位高權重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無與倫比的攝人風采。
當他出現在府門石階之上的那一刻,整個喧鬧的府門前出現了瞬間的寂靜,無論是勛貴家主、年輕子弟,還是遠處圍觀的百姓、以及夾雜在人群中那許多曾偷偷仰慕過這位年少英雄的閨秀們......
一片壓抑的、混雜著驚嘆、傾慕與終于塵埃落定的嘆息聲在人群中低低響起。
更有不知多少深閨秀閣,在看到這位傳說中的人物當真如此年輕俊偉且今日就要永屬他人時,心碎神傷,暗中垂淚不止,只恨這佳期為何偏偏不是自己的......
“吉時到——!起——轎——!”
禮部大儐相聲若洪鐘,再次高喝。
噼里啪啦!鞭炮聲炸裂到最激烈的頂點!濃煙滾滾,喜氣沖天!
龐大的儀仗隊開始緩慢而莊重地移動。
鳴鑼開道在前,兩面碩大的書有“肅靜”、“回避”和“敕封遼國公”、“欽點吏部天官之婿”的朱紅官牌高擎。
高舉的羅傘蔽月,彩旗迎風,金瓜、鉞斧、朝天鐙在陽光下閃爍著冷冽而尊貴的光芒。
吹鼓手賣力地吹奏著喜慶的““百鳥朝鳳”,嗩吶聲高亢激昂!
鼓樂喧天中,賈玌在伴郎和無數國公府護衛的簇擁下,跨上那匹特意選出的、通體雪白沒有一根雜毛、神駿非凡的御賜駿馬——“玉逍遙”。
馬身也披掛著鮮艷的彩綬絡纓。
“國公爺!等等!”
一直忙著打點各種細節、興奮得有些手忙腳亂的賈璉沖上前,將一根用上等金絲纏繞鞭把的長馬鞭——鞭梢甚至嵌著幾顆細碎寶石——恭敬地遞給賈玌!
賈玌伸手接過。
他的手,骨節分明,穩定有力。
握過沉重的馬槊,開過震懾敵膽的鐵胎弓,執過號令千軍的旌旗,也批閱過無數關乎蒼生疾苦的軍務奏章。
而此刻,這雙習慣了握緊刀兵與權柄的手,穩穩地攥住了這條象征著“牽絲引線”、紅鸞星動的金鞭。
他的目光越過喧囂鼎沸的人海,投向府衙林立、宮闕巍峨的東南方——
吏部尚書府,他的新娘,就在那里!
一抹笑意掠過他的唇角;
輕輕一磕馬腹,“玉逍遙”一聲長嘶,馬蹄踏在剛剛鋪就的嶄新大紅地氈上,發出篤定而歡悅的聲響。
龐大的迎親儀仗,如同一條輝煌璀璨的星河,在鞭炮轟鳴、鼓樂齊天、萬眾矚目與無數復雜目光的伴隨下,緩緩流動起來,朝著林府的方向,迤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