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御花園一時靜寂,唯有寒風卷著零落梅花掠過兩人的袍角。
賈玌眼中銳芒一閃而過——太子監國?
慶帝負手而立,大氅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怎么?天戈覺得不妥?"
賈玌低頭垂目,望著腰間那朵紅梅:"臣只是擔心......太子年紀尚輕......!”
慶帝聞言輕笑一聲;
"十七歲......"他目光悠遠,似在追憶,"朕登基那年,也不過是這個年紀。"
梅枝上的積雪簌簌落下,慶帝的聲音忽然變得深沉:
"那年朕被推上龍椅,龍案上的奏折卻要先送去寧壽宮。"慶帝抬腳碾碎地上掉落的梅瓣,"連批紅的朱筆,都要沾兩次墨——一次是朕的,一次是太上皇的。"
"可你看,如今這天下,不也最終落到朕的手上?"
賈玌垂首不語。
"再說你——"慶帝忽然轉身,目光灼灼地盯著賈玌,"十七歲封公拜將,統領三軍,誰又敢說半個不字?"
寒風掠過,吹動賈玌腰間玉帶上的紅梅。
他沉聲道:"臣不過是仗著陛下信任。"
"太子也該學著獨當一面了。"慶帝轉頭目光望向遠處,"這次南巡,正好給他個歷練的機會!"
"所以,朕要留你在京都!"
"陳守年與史鼎要隨朕南巡,而這京都城里......"他抬眸直視賈玌眼睛,"需要一名鎮得住場子的人!"
賈玌聽了慶帝的安排,不再多言,當即抱拳:
“陛下放心,臣定當留在京都,全力輔佐太子監國,保京都安穩。”
言罷,賈玌略作思索,“只是......”
"只是什么?"慶帝挑眉問道,手中梅枝輕輕敲打著掌心。
"臣斗膽,陛下此番南巡安危大于天。僅帶備武、練武兩營三萬將士南下,未免單薄了些。"說著抬起眼眸,"不如讓神策營......"
話未說完,賈玌自己倒先住了口,也覺得越說越離譜。
慶帝忽然失笑:"天戈啊天戈..."
他搖著頭,眼角笑紋在雪光映照下格外深刻,"你是要讓朕帶著足足六萬大軍南下嗎?"
他緩步逼近,大氅在雪地上拖出長長的陰影,"知道的是朕去祭祖,不知道的......"
六萬可戰兵南下,你也是真敢想的出來啊!
這要是加上民夫等隨從,都可以號“百萬大軍”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江南發生叛亂,皇帝御駕親征!
賈玌自知失言,立刻拱手行禮,垂首沉聲:
"臣失言!臣只是擔憂陛下一路安危......"
"你心思,朕自然是明白的。"慶帝抬手虛扶,笑意未減:“倒也不必如此興師動眾!”
言罷,慶帝抬眼望了望天色,見風雪漸大,便轉身往回走,隨意道:"太子那邊,朕今日會召見,將監國之事告知他。"
賈玌聞言,默然跟隨一步:"太子殿下若有所疑慮......"
"他能有什么疑慮?"慶帝輕笑,"他若不踏實,自然會找你商議。"
賈玌點頭:"臣謹記。"
賈玌望著慶帝的背影,大氅上的金龍紋在風雪中如活物般翻騰,不由心生感慨。
——歷代帝王,少有能對太子如此信任的。
十七歲監國,放手歷練。這
般心胸,比之當年寧下罪己詔退位,仍緊握批紅朱筆的太上皇,豈止勝過一籌?
更何況對他......
慶帝腳步微頓,回眸瞥了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
"南巡一事實則朕還有其他考量。南方官場的風氣,近年來愈發污濁,有些人的手伸得太長......
鹽稅也好,漕糧也罷,層層盤剝之下,朕的旨意到了那邊竟如同廢紙。"
他的五指緩緩收攏,將落下掌心的雪花碾緊:"此前你南下揚州也看過,揚州尚缺如此,更何況應天府,若再不整治,只怕再過兩年,江南就要成他們的天下了。"
“——這段時間,你會見到不少人,也會聽見不少話。"
賈玌眸光一閃,肅然道:"臣只認圣旨,不聞風言!"
"好!"慶帝滿意一笑,抬手拍拍他肩膀,"有你這話,朕就可以放心去做了。"
江南發展成這樣的局勢,實則也與朝廷之上“雙日凌空”有關......不過如今太上皇放棄,在慶帝看來,收拾她們自然就會簡單許多。
......
風卷著細雪撞在遼國公府的朱漆大門上,門前兩排大紅燈籠高高掛起,映得門前積雪一片緋紅。
賈玌剛下馬車就看見角門處停著幾頂青綢小轎。
這時,管事匆匆迎上來:"國公爺可算回來了,西府的珠大奶奶、二姑娘、三姑娘今日來尋國公爺,說是有要事請教,都候了多時,這會兒正陪著四姑娘在園中賞雪呢。"
賈玌腳步微頓,雖然疑惑她們三找他有什么事,但還是往園子走去。
解下大氅遞給隨從:"去梅園。"
穿過幾道回廊,遠遠就聽見梅園里傳來清脆的笑聲。
轉過假山,只見一老梅樹下、一暖亭之中,惜春正踮著腳尖去夠枝頭的紅梅,李紈在一旁小心護著,探春和迎春則在亭中石桌旁翻看賬冊!
"二哥回來了!"
惜春眼尖,第一個瞧見他,提著裙擺小跑過來。
衣著杏黃撒花襖,跑動時發間珠釵叮當作響,像只歡快的小雀兒。
賈玌伸手點了一下她的額頭:
"仔細摔著。"抬頭對走來的三人道,"天寒地凍的,怎么在這兒等著?"
探春笑道:"四妹妹非要來看梅花,我們便陪著來了。正好也等等二哥。"
她說著,目光往賈玌腰間一掃,看見那朵的紅梅,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惜春眨著圓圓的大眼睛,盯著賈玌腰間玉帶銙上那朵紅梅瞧了又瞧,突然小指頭一點:
"呀!二哥這花兒好生鮮艷,比園子里的都精神!"
探春目光一亮,也跟著笑道:"就是呢,我方才都沒敢認——這花蕊上還凝著雪沫子,分明是剛摘下不久的。而且瞧這花兒摘的手法,定是位及其懂得賞花之人!"
李紈抿唇一笑:"三丫頭說得,這花兒一看不像是普通折的,倒像是......"
話說一半,自知失言,連忙住了口。
迎春也望著那梅花,眼中閃過一絲好奇,但沒開口,只是笑望著這一切。
賈玌見眾姐妹皆被腰間紅梅吸引,不由輕笑一聲,伸手將那朵御賜寒梅小心取下:"今日入宮面圣,陛下邀我在御花園賞梅,親自摘了這朵與我。"
他指尖輕托花瓣,梅瓣殷紅似血,映著袖口金線暗紋恍若一團跳動的火焰。
惜春"啊"地輕呼,小手半掩著唇:"竟是陛下親手......"
探春眸光驟亮,忽然撫掌笑道:"難怪!我說怎么看這花摘得這般有章法——"
她指著梅枝斷面細細解釋道:"斷口處斜切三分,正合了《花經》里'梅折三寸不傷脈'的說法。再看這花萼留得這般齊整,可不是尋常人能有的手筆。"
迎春聞言也湊過來細看,輕輕點了頭:"確實摘得精巧。若換作旁人,怕是要生生拽下一截老枝來。"
"陛下圣明睿智,連折梅都這般講究。"
不通此道的賈玌聽著幾位姐妹你一言我一語,將一朵梅花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得一怔。
他低下頭,認真端詳手中的紅梅,心中暗自詫異:
——真有這么高的講究?
他分明記得,當時慶帝不過是隨手一折,甚至因為花枝堅硬,還略用了些力道。
哪有什么"斜切三分"、"不傷花脈"之說?
惜春忽閃著大眼睛,一臉崇拜地看著賈玌,贊嘆道:
“不愧是二哥,竟然能得陛下如此賜花。這不僅是花本身珍貴,更是陛下對二哥的看重呀。
想來陛下在眾多梅花中獨獨挑中這朵賜予二哥,定是覺得二哥如同這枝頭最烈的紅梅,與眾不同呢。”
探春笑著附和:“四妹妹說得對極了。
二哥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陛下對二哥的賞識那是有目共睹。這朵紅梅,便是陛下心意的最好證明。”
賈玌被她們夸得哭笑不得,他將梅花重新別回腰間:"諸位妹妹不愧是閨閣才女,一朵尋常梅花也能品出這許多門道。"
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的笑意。
探春見狀,眼中閃過一絲狡黠:"二哥莫不是在說我們小題大做?"
"不敢不敢。"賈玌哈哈直笑,隨即想起管事所言,"對了,管事說你們今日特來尋我,不知所為何事?"
李紈聞言,將賬冊往前推了推:"正是為這事..."
她略作停頓,便將府中年關回禮的事詳細說了一遍,末了又補充道:
"如今各家送來的禮單份量不同往年,我們姐妹實在拿不準該如何回禮。"
探春接過話頭,指著賬冊上幾戶顯赫人家的條目:
"尤其這幾家,送的禮格外厚重。若是完全按往年的規格還禮,似乎太過輕慢;可若加得太重,又怕..."
她話未說完,賈玌已然明其用意:"怕引來不必要的猜忌嗎?"
迎春輕輕點頭,眼底閃過一絲憂慮:"正是這個道理。二嫂子也說該請二哥拿個主意。"
賈玌略微沉思,目光在李紈、迎春、探春三人身上緩緩掃過,眼中流露出贊賞之色。他輕撫腰間梅花,嘴角微微上揚:
"這些時日我雖不曾去西府走動,但你們管家的手腕,我都有耳聞。"
"府里上下的布置,比往年還要精致三分。各房月例發放及時,年貨采辦得當,連園中灑掃的仆役也都精神抖擻——"
李紈見兩個妹妹被夸得臉頰飛紅,輕聲笑道:"國公爺這般夸贊,倒叫她們不好意思了。"
"大嫂子莫急,你的功勞我還沒說呢。"賈玌轉向李紈,神色認真了幾分,"聽說上個月趙嬤嬤的孫子病了,你不僅請了大夫,還親自送藥膳去。
府里下人們都說,如今當家的大奶奶們是菩薩心腸、雷霆手段。"
李紈聞言一怔,隨即抿嘴笑道:"這...這等小事..."
"非是小事。"賈玌目光深沉,"治家如治國,恩威并施方能長久。你們能體恤下人疾苦,又能在年關雜務中不露疲態,已是難得。"
他忽而話鋒一轉:"更重要的是——"
指尖點了點桌上攤開的賬冊,"遇著拿不準的事,知道來尋我商議。這點尤為可貴。"
"至于回禮一事,不必太過憂心。"他拿起賬冊翻看幾頁,"回禮就按各家送來禮物的規格回贈,不必超過對方禮物的價值,但也別差得太多。"
迎春眨了眨眼,輕聲問道:"那...具體該怎么做才好?"
"當我說出這話時,你們心里早有幾個主意,就是拿不準該選哪個,"賈玌輕笑一聲,將賬冊合上:"所以——具體怎么做?那就要看你們幾位管家主事的本事了!"
探春見賈玌如此說,當下也明白其中的意思,撲哧一笑:"二哥這是在考我們呢!"
賈玌點點頭:"正是這個理。我既然已經給出了標準,你們便大膽去做就是。"
他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目光掃過幾位:"治家如治國,講究的是個'度'字。
太過則顯張揚,不及則顯怯懦。你們都是聰明人,這點分寸應當拿捏得住。"
賈玌能理解他們的意思,對于自己而言某些事或許無關緊要,但李紈、迎春、探春三人而言,事事都得謹慎考量。
幾位姐妹對視一眼,神色終于徹底放松下來。
李紈溫婉一笑,率先起身福了福:
"謝國公爺指點。"
賈玌見她們神態舒展,便也笑道:
“既如此,那你們就放心去準備吧,”他略微一頓,又補充一句:“與蓉哥兒媳婦多多商議,我希望今年的祭祖、今年的除夕,能在你們手底下辦的更漂亮!”
李紈三人聞言立即齊聲應是。
“國公爺放心,我們定會與蓉哥兒媳婦齊心協力,和府里上下的管事嬤嬤們仔細籌劃。
今年的祭祖與除夕,定要辦得比往年更加隆重、周全,既不失賈家的體面,又能讓闔家老小都感受到年節的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