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綻,藥王峰頂的驚蟄苑浸潤在薄青靈霧中。
蜿蜒石徑上,一位女子正徐步而行,淺綠裙裾拂過綴滿露珠的龍須草,步履沉穩得仿佛丈量過千百回。熹微天光勾勒她挺直的脊背和低垂的眼睫,儀態端方如靜潭寒松,唯有袖口云紋隨抬臂時隱現流轉的靈光。
遠處丹霞染赤的赤鼎閣蒸騰起裊裊煙火氣,藥圃里百年玉髓參的馥郁混著新墾息壤的土腥,凝成一片沉甸甸的寂靜。
女子行至青霜藤架下,她駐足抬首,目光掃過虬結藤蔓間那個躬身勞作的灰衣身影——
“隋謙!”
一個帶著明顯不耐的清亮女聲陡然刺破藥圃的寧靜。小梅管事出現在田埂上,淺綠裙裾纖塵不染,與周遭灰撲撲的雜役形成鮮明對比。她下巴微抬,眼神掃過隋謙滿身的泥污,毫不掩飾一絲嫌棄,“別搬了!小姐喚你,即刻去漱玉軒!”語氣干脆利落,不容置喙。
“嘩啦…”旁邊幾個正偷閑歇息的雜役,手中半啃的雜糧餅差點掉地上。一道道目光瞬間聚焦在隋謙身上,驚疑、審視、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漱玉軒?云璃小姐?”
“這小子才來不到一個月吧?就驚動了峰頂那位?”
“嘿!莫不是前些日子搬靈土時,手腳不干凈,碰壞了哪株名貴靈草?”
“我看是!瞧他那副泥腿子樣,能有什么好事找上門?等著挨罰吧!”
“嘖嘖,有好戲看嘍!”
低語與嗤笑聲如同細密的針,扎在隋謙背上。他直起身,臉上沒什么表情,只默默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對老李頭等人微微頷首,便在小梅冷淡的目光注視下,沉默地跟了上去。身后,那些幸災樂禍的目光如影隨形,仿佛已預見他被狼狽趕下山去的場景。
漱玉軒內,靈氣氤氳如霧,安魂香淡雅的余韻尚未散盡。云璃正背對著門口,在靈玉案幾前忙活。聽到腳步聲,她猛地轉過身,月白云紋的袍袖帶起一陣微風,臉上帶著久別重逢的急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
“可算來了!快過來!”她招呼著,目光在隋謙沾滿泥土的衣衫和疲憊的臉上掃過,秀眉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又舒展。
案幾上,景象令人瞠目。數十個瑩白溫潤的小玉瓶堆疊成小山,幾乎占據了半邊桌面。每個瓶身上都貼著醒目的朱砂標簽——“洗髓丹”!濃郁的藥香混合著丹鼎特有的煙火氣,霸道地驅散了室內的安魂香,形成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神震蕩的混合氣息。
云璃小手一揮,豪氣干云:“喏!都給你的!”她拿起最上面一瓶,拔開玉塞,倒出一顆龍眼大小、通體渾圓、散發著溫潤光澤的褐色丹藥,不由分說地遞到隋謙面前,“快!先吃一顆試試!”
隋謙看著眼前這粒價值不菲的丹藥,又看看桌上那座小山般的玉瓶,喉嚨有些發干。他遲疑地接過,丹藥入手微沉,帶著奇異的溫熱感。在云璃灼灼目光的注視下,他仰頭,將洗髓丹吞入腹中。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云璃一瞬不瞬地盯著隋謙的臉,仿佛要從他細微的表情變化中捕捉到什么神跡。
然而,什么也沒有發生。
洗髓丹入腹,如同泥牛入海。沒有預想中暖流涌動的舒暢,沒有筋骨輕鳴的微響,甚至連一絲最微弱的靈氣漣漪都未曾激起。隋謙的身體依舊沉寂如枯井,那枚蘊含磅礴生機的丹藥,仿佛只是落入凡俗胃囊的一粒普通飯食,連飽腹感都欠奉。
云璃眼中的期待如同被戳破的水泡,迅速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難掩的尷尬和更深的懊惱。她有些不甘地咬著下唇,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強撐的意味:“呃…或許…或許是藥力溫和,一時半會兒顯不出來?你…你帶回去,每日服用一顆!堅持不懈!說不定…說不定哪天就沖開靈脈了呢?對吧?”她越說聲音越小,最后那句“對吧”幾乎成了氣音,連她自己都難以說服。
案幾旁陷入一片難言的沉默。只有窗外靈松枝葉在風中摩挲的沙沙聲,襯得室內愈發安靜。云璃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那份驕縱大小姐的底氣,在面對眼前這毫無波瀾的結果時,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半晌,她深吸一口氣,抬起眼,看向沉默佇立的隋謙,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和濃濃的歉意:“隋謙…藏經閣那邊,我…我特意去問了墨昀師叔了。”她語速很慢,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墨昀師叔翻遍了閣中典籍,甚至…甚至動用了些塵封的古卷目錄…關于體修…一絲線索都沒有。他…他說體修之道,在此界早已成為絕響,便是只言片語的記載,也如同鳳毛麟角,湮滅在萬古歲月中了。”
她頓了頓,似乎想從隋謙眼中找到一絲波動,卻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沉寂。這沉寂讓她心頭更堵,聲音里不自覺帶上了點急切:“不過!墨昀師叔答應我了!他會繼續翻找那些最古老的蠹簡!他說或許…或許還有些冷僻的記載藏在犄角旮旯里!過些時日…過些時日我再去問他!說不定…說不定就能找到點什么呢?”她重復著“或許”、“說不定”,試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眼神卻泄露了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的渺茫希望。
“還有霧影爺爺!”她像是突然想起,隨即又懊喪地垮下肩膀,“可…可我上次求它幫忙,還欠著它三株三百年的玉髓芝呢!那老龍精,最是斤斤計較!現在沒還上債,我…我怎么好意思再去問它體修的事?它非得獅子大開口不可…”她越說越小聲,頭也微微垂了下去,像只斗敗了卻又不甘心的小孔雀。
他喉嚨動了動,想說的話哽在喉間,最終只是垂首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眼,看著云璃低垂的發絲邊那抹細小的耳廓陰影,聲音低沉得有些干澀:
“云璃小姐……這些日子勞您為我費心至此,這般……這般恩情……實在讓隋謙……不知該如何是好。”
云璃猛地抬頭。
“能讓仙門千金如此費心關照,贈予靈藥,已是隋謙今生…最大的福分了。”他頓了頓,目光平靜地迎上云璃微愕的眼眸,“之前那三瓶丹藥,藥效神異,若非小姐所賜,我身上那些傷,恐怕至今未愈。”
話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那份沉甸甸的感激被壓在心底,卻笨拙地不知該捧出怎樣的詞句才能盡訴萬一。
云璃一怔,臉上懊惱稍減,隨即眼中閃過一絲狐疑,脫口而出:“等等!隋謙,你怎么知道我爹是云滄瀾?”她隨即恍然,下巴習慣性地一揚,帶著點“這不明擺著嗎”的驕矜,“哦!也對!能住在這落霞峰頂,挨著大長老居所的,除了他寶貝女兒,還能是誰?”
“并非猜測。”隋謙搖了搖頭,語氣平淡,“是聽雜役房的同僚們說起,峰頂漱玉軒乃大長老千金居所。”
“哼!一群碎嘴子!”云璃輕哼一聲,隨即神情卻是一肅,看著隋謙的眼睛,認真道:“不過,隋謙,你聽著!本小姐雖然生在仙門,長在仙門,可最煩那些什么仙凡有別、宗門規矩壓死人的論調!”她小手一揮,帶著一股打破樊籬的銳氣,“凡人怎么了?凡人也有凡人的精彩!百年壽元,娶妻生子,兒孫繞膝,安穩喜樂,那也是大道!未必就比我們這些動輒閉關幾十年、打打殺殺追求縹緲長生的差!所以,在我這兒,你大可不必把自己看得低人一等,更別一口一個‘小姐’、‘福分’的,聽著別扭!”
她這番話擲地有聲,帶著屬于她的驕縱,卻也透著一股不同尋常的通透。隋謙望著她,那雙經歷了絕望與掙扎、比半月前更深沉幾分的眼眸里,終于泛起一絲極淡的漣漪。
云璃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絲變化。她歪著頭,仔細打量著隋謙的臉,似乎想從那片沉穩下挖掘出更多的東西。一個盤桓在她心頭許久的問題,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喂,隋謙,我其實一直想不明白。你…你為什么非要踏上仙途不可?甚至不惜把自己折騰成那副鬼樣子?”她眼中帶著純粹的不解,如同養在玉盆里的魚兒好奇岸上的塵土,“長生?御劍?降妖除魔?這些東西…對我們這些生來就在其中的人來說,其實…挺尋常,也挺…無聊的。”
隋謙沉默了片刻。窗外靈松的幽藍微光落在他臉上,映照出幾分追憶的神情。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緩,仿佛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
“幼時,約莫七八歲光景。我與大哥隋信、二哥隋智,在村后山坳里玩耍。遇見一位游方的道長。”他眼中仿佛映出舊日山林的蔥郁,“那道長仙風道骨,與我們講述修仙界的浩瀚神奇——御劍乘風,瞬息千里;翻江倒海,移山填岳;更有無數洞天福地,珍禽異獸,奇花異草…還有那斬妖除魔,匡扶正道的俠義之舉。”
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向往,仿佛那日的陽光又暖了起來:“道長問我們,可想有朝一日,也如他一般,御劍青冥,逍遙天地,斬盡世間邪祟?我們三兄弟…不約而同,皆答‘想’。”
“道長便掏出一塊灰撲撲的測靈石。”隋謙的語氣漸漸低沉下去,“大哥上手,石頭亮起微光;二哥上手,光芒稍遜。輪到我了…”他頓了頓,那沉寂的絕望感似乎穿越時空再次籠罩,“石頭…毫無反應。道長沉默片刻,并未明言,只深深看了我一眼,便飄然而去。”
“歸家后,父母才告知我們那殘酷真相。”隋謙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蘊含著巨大的力量,“大哥二哥皆有靈脈,雖非上乘,亦有仙緣。而我…隋謙,自出生起,便是靈脈閉塞,注定凡胎!”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漱玉軒精致的窗欞,投向那片被仙山靈霧籠罩的、遙不可及的蒼穹,眼底深處燃燒著一種近乎執拗的火焰:“正因如此…那道長口中描繪的、那片我注定無法踏足的世界…反而成了我心中…最深的執念!長生大道,御劍青冥…那是我隋謙…拼盡一切也想要抓住的光!”
云璃徹底怔住了。那雙總是帶著幾分驕縱與好奇的靈動眼眸,此刻仿佛凝滯了一般,定定地望著隋謙沾滿塵土的臉龐。她是生來便在云端的人,呼吸著濃郁靈氣,靈丹法寶唾手可得。仙途對于她,是理所當然的存在,是爹娘、那些前輩們、乃至整個玄霧宗早已為她鋪設好的金光大道。御劍飛行、洞府閉關、乃至那遙不可及的長生久視,在她眼中不過如同吃飯喝水般的尋常事,有時甚至覺得枯燥乏味,不如那些新奇話本里的冒險有趣。
她從未想過,對于另一個活在泥土里的生命而言,這“尋常”的一切,竟會是如此遙不可及又璀璨奪目的光!這光,不是資源,不是手段,甚至超越了力量的渴求本身——那是純粹到極致的向往,是對命運禁錮最倔強的反抗!這份向往,足以將一個人推向寒潭瀑布下的地獄,能讓人忍受血肉撕裂的痛苦而不悔!
“原來…是這樣…”她喃喃道,聲音比剛才輕了許多,帶著一種初窺世界另一面巨大的陌生與了然。這簡單的“原來是這樣”,卻在她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原來有人拼盡性命、不顧一切去追求的,是她早已擁有、甚至有些厭倦的“日常”。
她看著眼前這個滿身塵土、眼神卻如淬火精鐵般的少年,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寒潭邊那近乎自毀的堅持。
云璃眼中震動未消,忽又泛起更深的驚疑:“等等!你這份執念...與那日溪邊龍氣可有關聯?“
隋謙迎著她震驚的目光,緩緩點頭。既然已坦誠至此,便無需再隱瞞。他將那截融入心臟的太虛龍骨,以及溪邊龍氣爆發的真相——體內沉積龍息被金翅對劍引動、卻因凡軀壁壘未破而白白流失的緣由,原原本本,向云璃和盤托出。
漱玉軒內一片死寂。唯有云璃肩頭的小霧,似乎感應到主人劇烈的心緒波動,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出細微的“嘶嘶”聲。云璃櫻唇微張,久久無法合攏。龍骨融心?龍族鍛體法門?金翅對劍引動龍息爆發?這每一個字都如同驚雷,炸響在她對修真界的認知之上!
“嘶——你…!!”云璃瞳孔驟縮,失聲抽息,纖指下意識地攥緊了衣角,細密的顫栗幾乎讓她唇珠微微輕顫。那股龍氣!何等浩瀚精純…何等萬古蒼茫…霸道得、霸道得簡直連神魂都在發抖!”她語塞剎那,仿佛被那無形的威壓震懾了言靈,眼底卻似投入星火的荒原,陡然迸發出駭人的灼熱光芒,如同直視了萬古塵封的曠世遺寶!情急之下竟猛地傾身逼近隋謙,袖擺帶起一陣急促罡風,“喂!隋謙!”語調因過度的興奮驟然拔尖,“能否…能否請你體內那兩位——‘玄暉’前輩,還有‘燼淵’前輩…現身讓本…讓我一睹真容?”她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帶著孩童般近乎貪婪的渴望,直欲觸及那禁忌的源頭,“一眼!就看一眼就好!”
隋謙面露難色,嘗試著在心底呼喚。然而,心口龍骨沉寂,識海深處一片空寂。玄暉與燼淵如同徹底沉睡,再無半分回應。他搖搖頭:“似乎…唯有他們想現身時,才會出現。”
云璃失望地“啊”了一聲,肩膀瞬間垮了下來。不過她那點沮喪向來掛不住,眼珠一轉,指尖無意識地輕點著下巴,小臉上又堆滿了生動的神往:“哼!架子是挺大!不過…”她咂咂嘴,仿佛回味著絕世佳肴,“你是不知道!那日溪邊你胸前爆出龍氣的精純厚重…跟我們玄霧宗后山那頭活了萬載的老蜃龍‘霧影’爺爺…”
她話音頓住,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種極其古怪的表情,像是發現了天大的秘密又憋不住笑意,唇角難以抑制地向上彎起,聲音帶著夸張的驚嘆:“嘖嘖!霧影爺爺那點龍威,與你體內的龍氣相比…怕是連初破龍蛋的幼崽都不如!根本就不是一個紀元的存在!”這念頭帶來的強烈反差感瞬間沖垮了她的矜持,“噗嗤!”一聲輕響后,竟是再也忍不住,捂著肚子毫無形象地咯咯笑個不停,連帶著肩頭的小霧也仿佛被這情緒感染,一甩尾巴,歡快地在薄霧里打了個滾兒。
笑聲在清雅的漱玉軒內回蕩,沖淡了之前的沉重氣氛。
就在這時,隋謙忽然上前一步,動作快得讓云璃的笑聲戛然而止。在她愕然的目光中,他伸出那只沾著泥灰、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握住了她一只纖細白皙的柔荑。
“你…!”云璃臉上瞬間飛起兩朵紅云,又驚又羞,下意識地想抽回手。然而隋謙的手掌溫暖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注。他并非輕薄,而是將她的手,穩穩地牽引著,輕輕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那截龍骨所在之處。
“別動。”隋謙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他閉上眼,眉頭微蹙,似乎在調動全部心神,去感應心口深處那沉寂的源頭。他需要集中所有的意念,去嘗試溝通那截龍骨,去引動哪怕一絲微不可查的龍息。
云璃的手掌隔著粗糙的雜役布料,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內沉穩而有力的心跳。她臉上紅暈未消,心跳卻莫名地加快了幾分,想要掙脫的念頭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神秘儀式感的舉動壓了下去。她屏住呼吸,也嘗試著將一縷細微的神識,小心翼翼地探向手掌接觸的位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一秒…兩秒…
就在云璃以為又要徒勞無功,準備放棄之時——
一絲極其微弱、卻精純古老到令她靈魂都為之顫栗的氣息,如同沉睡的火山深處逸出的一縷地火,毫無征兆地從隋謙心口透出!
這縷氣息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卻帶著無上的威嚴與蒼茫!仿佛來自鴻蒙初開,萬物之始!
“唔!”云璃悶哼一聲,嬌軀劇震!按在隋謙心口的手如同觸電般猛地一顫!就在這縷氣息觸及她神識的剎那,她的識海深處,那浩瀚星空中盤踞的、由星辰鑄就的洪荒真龍虛影,仿佛被瞬間激活,轟然降臨!
巨大的、無法形容的威壓感,并非針對肉身,而是直接作用于她的靈魂本源!讓她瞬間僵立當場,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雙比星海更古老、更淡漠的龍眸,如同跨越了無盡時空,再次將她渺小的存在徹底洞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