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濟安堂。
七月的朝陽帶著近乎暴虐的熱力,剛曬干露水的青石板轉眼就蒸騰起熱氣。
馬天抹了把頸間的汗水,看著藥屜里新焙的黃芩。
這批藥材若再曝曬半刻,藥性就要大打折扣了。
“馬叔!”朱英抱著曬藥竹篩從后院跑來,粗布短打早已被汗水浸透。
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嗓音混著喘息:“當歸和川芎都收好了,你看,今天我能給病人打針了嗎?”
馬天沒有立即回答。
他注視著這個一個月前在鐘山下撿回來的孩子。
朱英的指尖還沾著藥末,左手虎口有昨夜練習縫合留下的針眼,但那雙眼睛里的渴望,像極了當年在醫學院執刀第一臺手術的自己。
“來。”馬天拎起角落的人體模型,牛皮縫制的軀干上布滿練習用的針孔。
朱英立刻挺直腰背,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突然褪去了稚氣。
當少年戴上手套時,馬天注意到他修剪得極短的指甲,那是為防刮破患者皮膚特意處理的細節。
消毒棉球擦過模型臂彎的剎那,朱英的呼吸變得輕緩綿長。
他左手三指虛按在“靜脈”上方,右手持針的姿勢標準得如同教科書插圖。
針尖刺入模型的瞬間,少年手腕有個精妙的回挑動作。
這是馬天上周才教過的“減輕痛感進針法”。
最令人驚嘆的是推注過程。
朱英的拇指以恒定速率推動活塞,分毫不差地模仿著藥物勻速進入血管的狀態。
當針頭以15度角精準退出時,模型臂上甚至沒留下多余的“出血”痕跡。
馬天心中暗贊。
這小子真是個天才,比老子年輕時候還要有天賦。
“靜脈穿刺98分,肌肉注射滿分。”馬天用鑷子翻看模型內部的染色標記,“就是拔針時……”
話音未落,朱英抓起酒精棉片:“應該立即按壓五秒!我忘了!”
他懊惱得耳根發紅,卻見馬天笑著從袖中摸出支真針劑:“下午給張嬸打維生素,敢不敢?”
少年眸子里的光彩驟然閃亮。
他接過針管時的莊重神態,像是在接某種神圣的傳承。
窗外蟬鳴陣陣,曬藥場上的當歸香氣混著熱浪涌進來,馬天卻在蒸籠般的藥堂里,嗅到了醫學星火相傳的味道。
……
馬天正整理著藥柜,忽聞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馬老弟在嗎?”戴思恭撩開竹簾跨入。
“戴院使,來得這么早?”馬天扶額,卻見老太醫雙眼發亮地盯著他腰間皮囊,那里裝著昨日展示過的現代醫療器械。
戴思恭搓著手道:“老夫輾轉難眠,就想著早點來學你那‘仙術’。”
這時,曬藥歸來的朱英抱著竹篩從后院跑來:“馬叔,柴胡都收好了!”
少年清脆的嗓音讓戴思恭下意識轉頭。
陽光恰在此時斜照在朱英臉上,將那張還帶著嬰兒肥的臉照的光亮。
戴思恭面色劇變。
見鬼了?
這分明是上月病逝的皇長孫朱雄英!
“這位老爺爺是?”朱英好奇仰頭。
戴思恭張了張嘴,藏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掐住掌心。
他想起東宮那夜:同樣的眉眼在錦被間灰敗下去,太子妃親手蓋上了白綾。
當時,皇帝悲痛憤怒,甚至要殺太醫。
是皇后和太子跪求,那王望才逃過一劫。
因為王望是負責東宮的主要太醫,可他沒有治好皇長孫。
那時,戴思恭也為王望求情:“醫者醫得了病,醫不了命。”
皇帝最后才作罷,饒恕了東宮的太醫。
“這是太醫院戴院使。”馬天的介紹聲驚醒了他。
戴思恭強扯出笑容,皺紋里卻沁出冷汗:“小……小郎中怎么稱呼?”
他刻意避開少年眼睛,目光落在對方虎口的針眼上。
皇長孫最怕針灸,絕無可能學醫。
“我叫朱英。”少年靦腆一笑,左頰浮現出戴思恭記憶里那個梨渦。
老太醫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借著掏帕子的動作掩飾顫抖。
不可能!
那孩子下葬時自己親眼看著入殮,可眼前人連眉宇間那顆痣都一樣。
“老戴,喝口茶。”馬天遞來茶盞。
戴思恭猛灌一口茶壓下心悸,茶葉渣粘在胡須上都未察覺。
他目光掃過少年曬傷的脖頸。
皇長孫玉雪般的肌膚,怎會有這般市井痕跡?
后院傳來搗藥聲,朱英匆匆跑去幫忙。
戴思恭假裝淡定問:“這孩子是你徒弟?”
“那可比徒弟還要親。”馬天一笑,“老戴,你來的正好,我也有藥草問題向你請教。”
……
馬天引著戴思恭穿過曬滿草藥的庭院。
老太醫抬眼看到放在桌子上的急救箱,昨日他親眼看見這“仙家寶匣”里取出的銀針,竟能讓人起死回生。
馬天看出了他的急切。
這老頭,來就是想學自己身上的現代醫術。
那就給他展示一番,震懾震懾,以后好利用這太醫院的院使。
“戴院使請看。”馬天掀開箱蓋。
金屬器械的冷光刺得戴思恭瞇起眼。
箱中排列著锃亮的鑷子、造型奇特的剪刀,最奪目的當屬那支琉璃注射器,陽光透過針管在青磚上投下一道虹彩。
“這仙器從何而來?”戴思恭的指尖懸在器械上方顫抖。
馬天信口胡謅:“西域神醫所贈。”
老太醫一把激動地抓住他手腕:“西域竟有這等奇術?我大明可能仿制?”
馬天拿著不銹鋼手術刀陷入沉思。
現代醫療器械需要精密鑄造技術,要解釋數控車床與無菌車間無異于天方夜譚,但眼前人畢竟是執掌太醫院的院使。
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或許能推動大明醫療的進步。
“若工部配合的話。”他抄起聽診器按在戴思恭胸口,“比如此物,銅鑄共鳴腔配上鹿腸衣導管,或可一試。”
“妙哉!”戴思恭被胸腔內傳來的轟鳴驚得踉蹌。
馬天拆開注射器,繼續演示:“針頭需百煉精鋼,活塞可用蜂蠟密封。”
他邊說邊在宣紙上勾畫,墨線精準得令老太醫咋舌。
這哪是醫工?分明是魯班再世!
“其實最要緊的是消毒之法。”他拿起酒精消毒液,“這東西最容易做出來。”
戴思恭雙手抱拳:“我回去就給陛下上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