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古柏枝葉,落在雞鳴寺青石廣場上。
三丈高的“普濟眾生”杏黃旗在微風中輕展,旗下整齊排列著二十余張柏木診案,每張案頭都擺著官窯燒制的青花脈枕。
東側廊檐下,藥童們正將新劈的樟木藥柜依次排開。
最上層碼著貼紅簽的珍稀藥材:長白山老參用油紙裹得嚴實,川貝母盛在琉璃罐中泛著珍珠光澤;中層則是尋常的當歸、黃芪。
藥香混著寺內飄來的檀香,在晨霧中釀出獨特的清苦氣息。
西邊空地上架起十口陶甕,甕下柴火噼啪作響,翻滾的藥湯在甕口凝成白霧,幾個小沙彌手持長柄木勺不斷攪動。
忽然寺門打開,知客僧高唱:“恭迎諸位郎中先生!”
但見十余名醫者魚貫而入,他們昂首挺胸,卻在經過中間主案時不約而同地放緩腳步。
主案后坐著位白發如雪的老者,一襲素葛長袍纖塵不染,正用麈尾拂去案上落花。
見他抬首,眾人立即整冠肅立,為首的劉郎中搶先三步上前,雙手捧起個錦盒:“戴院使,這是在下在嶺南尋得的百年石斛,特獻與你老入藥。”
后面眾人頓時如潮水般涌上,有舉著醫案的,有捧著古籍的,青石地上霎時跪倒一片。
原來這位老者,是太醫院的院使戴思恭。
“都起來吧。”戴思恭指尖輕叩案面,聲若清磬。
他接過石斛時袖口微垂,露出腕間三枚艾灸疤痕。
陽光透過他耳際銀發,竟映出近乎透明的光暈,襯得面上皺紋都成了智慧的刻痕。
王望在人群外圍死死攥緊藥箱銅環。
他今日特意穿著御賜的孔雀補服,腰帶上七枚玉扣叮當作響,卻無一人回頭。
身旁王觀冷笑:“父親你看,戴老頭案上那部《本草衍義》,分明是撕了咱們王府的藏書票,哼,這就是威望?”
戴思恭似有所覺般抬眼望來。
老人目光如古井無波,卻在掠過王氏父子時泛起些許漣漪。
王望急忙拽著兒子跪拜,低頭瞬間瞥見自己官袍前襟竟沾著星點藥漬。
那是今晨故意潑灑的湯藥,原想彰顯勤勉,此刻卻在眾人素凈衣冠間顯得格外扎眼。
……
廣場上,人群中。
呂氏素紗覆面,卻遮不住眉間擰出的三道細紋。
她攥著絹帕抵在鼻前,絹面金線隨著急促呼吸微微顫動。
三步外,個佝僂老婦正咳出帶著血絲的濃痰,黃綠黏液濺在青石縫里,驚得呂氏猛然后退半步,踩到身后侍女的絲履。
“娘娘當心!”侍女慌忙攙扶,卻被呂氏甩袖掙開。
太子妃的杏眼掃過四周:左側癱坐著個面生惡瘡的乞兒,潰爛處爬著幾只綠頭蒼蠅;右邊壯漢脫了上衣讓醫童敷藥,背脊紫紅疔瘡滲著膿血;更有對夫婦抱著渾身起疹的嬰孩,孩子哭嚎時噴出的涎水正落在呂氏裙裾上。
“這些賤民!”呂氏從牙縫里擠出氣音。
她忽然瞪大眼睛,一個滿臉膿包的老頭竟朝她方向踉蹌走來,枯爪似的手掌在空中亂抓,袖口滴落的黃水在地面拖出黏膩痕跡。
侍女急聲低語:“太子妃,臺上備了蘇合香,要不還是去臺上吧。”
話音剛落,一陣腥風卷著腐臭撲面而來。
但見四個腳夫抬著門板沖進人群,板上躺著腹部鼓脹如鼓的漢子,肚皮泛著駭人的青紫色。
經過呂氏身旁時,那漢子突然噴出黑血,幾點溫熱濺上面紗。
呂氏渾身劇顫,面紗下傳來牙齒相擊的脆響。
她死死盯著自己染血的袖口,忽聽得頭頂“啪”的一聲,原來是只吸飽血的蚊子在她帷帽上爆開,留下朱砂似的污點。
“本宮今天是微服,站在下面才看的清楚。”呂氏聲音發飄,像在說服自己。
話未說完,斜刺里沖出個癔癥發作的婦人,披頭散發地撞翻藥童手中的陶罐。
褐黃藥汁潑灑間,呂氏看清那婦人嘴角掛著白沫,脖頸處密密麻麻全是抓痕。
侍女再忍不住,拽住主子衣袖:“太子妃千金之軀,怎能待在這?”
呂氏面紗無風自動,露出的半張臉已漲得通紅:“在等等。”
……
“老子來也!”
馬天背著急救箱大步而來,現場瞬間安靜下來。
“馬郎中,他還真來了!”有人認出了他。
這話像塊熱油潑進滾水,二十余張診案后的醫者齊刷刷抬頭。
但見馬天縱身躍上高臺,鷹隼般的目光掃過眾人:“誰是王觀?”
木案后轉出個錦衣公子。
王觀慢條斯理撫平繡著忍冬紋的袖口,玉簪束起的發冠下眉眼含霜:“我就是。”
馬天直接扯開急救箱搭扣,露出里面分門別類的藥包:“別浪費老子時間,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等等,還有規矩要講。”王觀揮手。
馬天拇指往身后廣場一指,那兒躺著個面色青紫的垂死病患,“看見沒?喘不過氣的那個,等你念完規矩早見閻王了!”
“粗鄙!”王觀袖中滑出柄象牙柄小秤,“按《太醫局條例》,當先論病理,再……”
“狗屁條例!”馬天怒罵,“那邊婦人懷里的娃兒高熱,東頭老漢的腸癰快穿孔了。你跟這些將死之人談規矩?”
銀發如雪的戴思恭拍案而起:“說得好!”
馬天卻斜眼睨他:“你又是哪根蔥?”
全場霎時死寂,連咳血的病患都屏住了呼吸。
“狂徒!”王望氣得沖出來,腰間七枚玉扣叮當亂響,“此乃太醫院院使戴大人。”
“一幫井底之蛙。”馬天目光俾倪,“別特么扯淡,趕緊救人。”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人群中的呂氏,瞇起一雙美眸,眉頭皺起:“這個馬郎中著急救人的樣子,與皇后居然有幾分神似。”
一旁的侍女卻搖頭:“他如此粗鄙,哪有娘娘的端莊和貴氣?”
“那倒也是,賤民嘛。”呂氏滿臉鄙夷,“而且還是個蠢才,一上來就得罪這么多大人物。”
侍女皺眉:“他竟然是神醫?”
呂氏環視一圈,冷道:“他一個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