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笑著說道:“因為咱們大家都是零售的小買賣人,官府只對大買賣收稅,而那些大買賣一般都是源頭作坊,比如鹽鐵礦、布匹作坊等等,這些作坊一般都是官辦,所以大家見不到官府下來收稅。”
“在作坊生產出來大批貨物,向外定價批發的時候,利潤里面有兩成就是要交的賦稅。”
眾人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就比如我去羊毛作坊購進的羊毛布,一匹布三十文,這是批發價,我加價十文零賣出去。”
“也就是說工廠定價的三十文里,利潤大概也是十文,這十文錢有兩文上交官府,作為交易稅?”
黃易撫掌稱贊道:“不錯,正是這個道理!這位大哥說的一點也沒錯。”
老朱吹著胡子批評道:“亂彈琴!既然要收交易稅,那就應該所有交易都收稅,為何只收取官辦的,不收取民辦的?這樣豈不是往外撒銀子?”
眾人一聽這話,全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向了老朱。
“喂,老丈,您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您女婿也是做買賣的,照你這么說,你還盼著官府跟他收錢嗎?”
“沒錯,依我看這老丈在江南說不定是當大官的,所以開口就是幫朝廷說話。”
……
老朱這是惹了眾怒了,大家都是零售商,當然不希望多交稅,所以原本對老朱的恭維畫風一轉,全都變成了批判。
黃易連忙上來拱手道歉,“對不住,實在對不住,我家老爺子以前在朝廷戶部任職,所以不太懂關中這邊的風氣,勿怪,勿怪!”
隨即他又朝老朱解釋道:“大多數百姓做買賣、或者在家里做個工藝品出來換點零花錢,都是為了補貼家用。就比如人家辛苦編個筐到集市上賣,本就是為了養家糊口,官府再上去收人家兩成交易稅?這不是搶百姓口糧嗎?與強盜何異?”
老朱聽出了話里的指桑罵槐,臉上黑了下來。
黃易接著說道:“關中這邊收稅可不是為了賺老百姓的錢,也不是為了充盈國庫防災。”
“這邊的策略是藏富于民,若有災荒,比如旱災、水災之類的,朝廷會朝百姓募捐銀子,而不是從上往下的撥款,這樣可以杜絕層層搜刮的貪腐。”
“既然藏富于民,那自然是收稅夠用即可,不能多收。”
“從源頭收兩成的交易稅,可以給所有官員開薪俸,同時官府還有專門規劃的公家田畝,雇人耕種,將來也作為口糧發放給各級官員。”
“總之關中的策略根基在于:任何人不得朝百姓伸手要一文錢!”
老朱冷哼一聲:“哼,冠冕堂皇的官樣文章,若是朝廷無銀應急,關鍵時刻百姓自私不拿,你如何應對?”
黃易哈哈大笑起來,“您老的家鄉如果受災了,您會吝嗇嗎?”
周圍的百姓紛紛聲援,“對呀,你這老丈怎可如此污蔑我們?咱關中人最為團結互助,豈會看著鄰里兄弟受災而袖手旁觀?”
“沒錯,也就你們江南朝廷是這樣自私的想法……”
……
老朱再次陷入了圍攻,這次黃易聳了聳肩,意思是看看,這就是民意。
這時有人站出來朗聲說道:“剛才老丈您問過,說是大明好,還是關中好?”
“實不相瞞,在下也曾是江淮人士,而且跟大明洪武皇帝還是同鄉呢,皇覺寺就在我家不遠處。”
“我是五年前逃難過來的,在關中生活了五年,來回在長安和洛陽之間倒騰貨物,做點小買賣。”
“這五年來我頭一回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百姓?”
老朱滿臉的不信,看向黃易,“又是你安排的?”
眾人嘩然,這老頭真是又臭又硬,什么話都聽不進去。
“喂,老丈,你以為您女婿是逍遙侯嗎?這么大本事,能安排一火車的人幫他說話?”
“是啊,誰人不知道,逍遙侯身有殘疾,整天坐輪椅,出行不便。”
“再說了,我們跟你非親非故,騙你作甚?”
黃易老臉一紅,心說我把輪椅讓給他坐了。
只見老朱朝著剛才那人問道:“老夫祖籍也是鳳陽,曾經跟皇覺寺的明鏡方丈交好,不知他老人家可好?”
那人撓頭道:“喂,老丈你記錯了吧?皇覺寺老方丈叫照海,去世十多年了,五年前我離鄉的時候,方丈是澄空大師,現在是誰就不知道了。”
一聽這話,老朱信了八成,他是故意試探的,沒想到對方竟然答對了。
現任方丈是誰,自己不知道,但老方丈照海大師去世十多年了,這件事自己是知道的,還曾派人去代為祭拜。
于是他盯著那人追問道:“怎么?在鳳陽家鄉有那么難過活?連百姓都做不成?”
這位鳳陽老鄉也不含糊,當場開始大倒苦水。
“誰不想踏實做個百姓?孫子才不想呢!”
“洪武初的時候,我們就分到了土地,那時大明朝廷還鼓勵墾荒,我們家一共有八口人,二十畝地,聽起來不錯吧?算不得什么大富大貴,可也算個小地主了,至少沒有挨餓。”
“誰成想后來朝廷連年打仗,除了剛開始的三年減免賦稅之外,此后的每年都是連年加稅。”
“除了農稅,還有這稅、那稅、這捐、那捐。他們那個捐可跟關中這邊不一樣,關中這邊不強迫,全是自愿。”
“娘的,那邊的官府,說是捐,其實就是巧立名目,逼著你多交稅!不交就抓人、推你房子,總之讓你待不下去。”
“我們原本不說頓頓白面的,起碼能有個溫飽。可這些苛捐雜稅讓我們口糧都不夠,無奈之下只能賣一部分田畝,有時是為了治病渡災,有時是為了過冬活命。”
“短短五年時間,記得那是洪武十年,我們的二十畝地就全賣光了,老父親、老母親病故,弟弟妹妹送了人,剩下我去給人當佃戶,租賃大戶的田畝耕種。”
“直到有一天,朝廷推行什么一條鞭法,這時大家才知道,原來當初的一切苛捐雜稅都是官府勾結鳳陽勛貴們做的,目的就是為了占走我們的良田,逼著我們給他們當佃戶。可我已經家破人亡、給人當了十年佃戶,朝廷連句話都沒有,全當沒看見。”
有人同情的罵道:“指著朝廷出面?呸!他們是蛇鼠一窩,如果不是朝廷出頭當幫兇,兄臺你豈會家破人亡?”
老朱皺眉道:“這也不能怪洪武皇帝吧?他全然不知情,后來查處了那些圈地的勛貴,是有作為的。”
不說這個還好,提起這個,對方似乎更憤怒了,當場拍了桌子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