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
李平安大喇喇坐在主位,翻看近幾月鹽運衙門賬冊,詢問松江府鹽監吳公公細節。
諸如產出多少、官鹽價格,以及新興鹽商等等。
政更官易,富賈迭興。
方才半歲之期,新鹽商腰纏萬貫,老鹽商傾家蕩產,改革二字豈是說笑,必然伴隨著流血。
李平安問道:“這些新鹽商東家是誰?”
吳公公回道:“多數是朝中大員、江南世家,沒有大靠山撐場面,很難大規模去外府販鹽。”
“咱家東奔西走忙了一年,也沒甚變化。”
李平安心氣莫名有幾分不順,瞥了眼躬身侍立的府衙官員,忽然問道:“謝大人,你說曾閣老有無經營商號?”
謝府尹沉聲道:“老師兩袖清風,清貧守節,從不接觸銅臭、阿堵物。”
“桀桀桀!”
李平安怪笑幾聲似是嘲諷,吩咐道:“小喻子……嗯,小辰子,回京后好生查一查曾閣老,是否真的清廉。”
小喻子已經染病暴斃兩月有余,然而過去支使習慣了時不時就會喊錯名字。
好干兒的病逝,讓安公公心痛數個時辰。
小辰子很是嫉妒小喻子得寵,暗罵人都死了還不安寧,躬身領命道。
“干爹放心,孩兒會黑天白日緊盯著曾閣老。”
謝府尹額頭冒汗,心中不斷祈禱老師表里如一,否則靠山倒了,自己落不得好結果。
李平安合上賬冊,看向太監群中少有的男子。
“世子,領兵五千圍剿鹽幫,首惡盡誅,余者入獄,抄沒所得計入鹽運衙門。”
“遵命。”
趙廉領命而去,十倍軍陣圍剿幾百鹽幫弟子,輕易就能取勝,堪稱憑白撿來的功勞。
李平安望著門外料峭寒風,卷著雪花飛舞盤旋,江南的雪不似京都碩大礦方,更像是隨風飄蕩的柳絮。
緊了緊衣襟,呵出一口白氣。
“查完案子,咱家就要回京了!”
太監們神色各異,幾個御前當值過的,懷念皇宮煊赫,幾個出身低微的,留戀江南富貴。
夏公公忙堆起笑臉,上前恭喜道:“大人此番下江南,查逆賊,革鹽政,回京后陛下定然重重有賞。”
“咱家是陛下奴仆,當差不求賞賜!”
李平安說忠心話早就成了習慣,哪怕夜里做夢都喊萬歲,然而這回當差是真的不求回報。
二十歲三監提督,還能再怎么升官?
或者說陛下已經給了回報,一箱箱金磚晃人眼一頃頃田地望不到邊。
太監們最是會看人臉色、聽話聽音,敏銳察覺安公公話中意味,個個彎腰低頭不敢言語。
……
翌日。
李平安巡視了鹽運衙門,與當值官吏親切敘話。
這些官吏要么出身御馬監,如鹽監吳公公、度支使賀公公,要么京營將領轉業,如提舉司、巡鹽千總等等。
衙門上下都是安公公的人,且鹽稅直接與戶部、內帑對接,直接饒過松江府衙。
謝府尹完全管不到、不敢管,不止是松江府,其他府的鹽運衙門也是如此。
日后或許可以慢慢腐化、侵蝕,至少要在安公公落馬之后,否則李氏三千四百口族人就是前車之鑒。
人頭滾滾的威懾,勝過朝廷三令五申。
晚間。
李平安在鹽運衙門設宴,邀請府城官員士紳、富商巨賈,席間命夏公公取來個錦盒。
當眾打開,里面是雪白鹽粒。
“這是西域進貢的雪糖,滋味甘甜,咱家請諸位一道品嘗。”
原本觥籌交錯、喧嘩熱鬧的宴席頓時寂靜,官員士紳面面相覷,不知安公公所謂何意。
李平安看向右手邊:“謝大人先嘗嘗?”
謝府尹婉拒道:“貢品雪花糖,無陛下恩賞,下官不敢僭越。”
李平安目光陰寒,沒有繼續強求逼迫,轉頭掃視眾人冷聲問道。
“哪個來試試味道?”
“草民來。”
李一方朗聲上前,先下跪磕頭,再抓了把鹽塞嘴里,臉上露出享受之色。
“當真是好糖,草民從未嘗過如此美味,若非大人恩賞,估摸著這輩子都吃不上!”
說罷還咂了咂嘴,似是意猶未盡。
李平安稱贊道:“咱家聽說過一方商號,有你這般掌柜,合該財運亨通。”
其他人聽到這話忙不迭上前吃鹽。
“甜,真甜!”
“此糖乃稀世珍品……”
一盒子鹽很快被吃了個干凈,大多數官員士紳都品嘗過,紛紛附和夸贊。
其中有官員借口年紀大,味覺有異,嘗不出甜咸。
少數坐在原地不動的官員,諸如謝府尹之類,自持朝中有靠山,鄙夷的看著眾人粉墨登場、丑態百出。
李平安將所有人言語、神情記下,接過干兒奉上的美酒,高舉杯子說道。
“諸君,飲盛!”
宴席很快又恢復了熱鬧,然而經過品嘗咸甜,自然而然的分成了三撥人。
諂媚的與拍馬的稱兄道弟,剛直的與清高的談笑風生。
兩邊都不沾的,沉默不語喝悶酒。
究竟哪個好,唯歲月可鑒。
子夜時分宴席散去,李平安回府城后衙歇息,那里有專門招待御史的寅賓館。
謝府尹早已遣人收拾干凈,唯恐怠慢了安公公。
卯時。
天色將明未明,泰州城萬籟俱寂。
小郎子躬身站在門外,大半夜都在琢磨如何討安公公歡心,拜為干爹填補小喻子的空缺。
誰都知道小喻子死于非命,奈何飛蛾撲火者絡繹不絕。
“昨兒聽安公公說,有錢了就要買文化,得空搜集些古玩字畫……”
正思索間,忽然聽到一聲尖叫。
“有刺客!”
緊隨其后傳來刀劍交擊聲、凄厲慘叫聲,晨霧朦朧中有數十道白影竄上房頂,沿著屋脊向后衙殺來。
太監們從睡夢中驚醒,立刻上前迎敵,各自施武道絕學斬殺白衣以此。
來人遠不是太監對手,仍然悍不畏死的沖殺。
十幾個糾纏圍攻一個雙眼紅光閃耀似是兇殘野獸,胳膊斷了用腿,腿斷了頭撞牙咬,堪稱不死不休。
小郎子早已進屋稟報,卻見夏公公在床上盤膝打坐。
“大人呢?”
“咱家不知。”
夏公公緩緩調息丹田真氣,多年練武罕有廝殺,招式已經有些手生了。
“據可靠線報,李氏余孽糾結鹽幫逆賊謀反,咱家奉命鎮守府城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