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染紅東方云層時,程墨白的背影消失在天文臺坍塌的拱門。積雪吞沒了所有痕跡,唯有那卷微型膠卷在貼身衣袋發燙,仿佛林曼婷未涼的體溫。圖紙上的密語在血色晨光中明滅不定,如同她最后消散在風中的氣音:"替我看看……金陵的春天……"
天文臺大廳的青銅氣壓計早已停轉,黃銅表面覆著幽綠的銅銹,指針永遠凝固在"1023hPa"的刻度。程墨白摘下落雪的皮質手套,拇指撫過氣壓計冰涼的基座,突兀的梅花狀凹槽里積著半凝固的血冰,邊緣殘留著鉑金碎屑折射的寒光。他脖頸間的"忠"字玉佩突然發燙,玉紋間沉淀的暗紅色血沁仿佛無數細小的血管在玉石里搏動。
當玉佩嵌入凹槽的剎那,整面西墻突然活了過來。銹蝕的齒輪在墻壁深處發出困獸般的嗚咽,程墨白能清晰聽見銅牙咬合的每一個音節——那是1937年守軍設下的最后防線,在時光里沉睡十六年的機械哨兵終于蘇醒。暗門開啟時揚起的灰塵裹著陳年火藥味,一臺布滿蛛網的軍用電話機暴露在晨光中,話筒垂落的黑色線纜如斷掉的臍帶,聽筒內側還能辨認出守軍留下的彈孔劃痕。
暗門后的甬道像支被剖開的凍墨筆,墻磚縫隙滲出的寒氣在煤油燈下凝成白霧。細如發絲的鉑金線在昏黃光暈里泛著妖異的鈷藍色,每隔半掌距離便用蠟封著微型銅鈴,那是波字部隊特有的"蛛網警戒系統"。程墨白數著呼吸邁步,每踏出三步,腳下青磚便傳來金屬簧片的震顫,暗藏的毒針從磚縫探出半寸寒芒,針尖淬著幽綠的雪割草毒素。
他忽然停住腳步,后頸汗毛倒豎。方才第三步的振動頻率明顯異常,左靴跟觸發的機關竟比前兩次延遲了半秒。程墨白屏住呼吸,看著鉑金線在燈影下泛起漣漪般的波紋,這分明是復合觸發裝置特有的"雙重保險"——若再前進半步,墻體內的霰彈網便會瞬間撕裂血肉。
通道盡頭的鋼制大門如暴君的棺槨般矗立,門體表面凝結著十六載的冰霜,西門子公司1935年制的銘牌在幽光里泛著青灰。程墨白伸手觸碰鎖孔邊的銅制鷹徽,冰棱在指腹劃出血痕,那鷹隼的眼珠竟是兩顆暗紅色寶石——1937年守軍撤退時,有人用鮮血將寶石浸染成南京城破的顏色。
電磁鎖芯深處傳來齒輪轉動的悶響,仿佛困在時光里的機械幽靈。程墨白攥著染血的密碼筒,指尖懸在黃銅鍵盤上方。林曼婷臨終前嘶吼的"19371213"在耳畔回響,當他按下這組數字時,門頂紅燈驟然亮起,猩紅光線如血瀑傾瀉,在墻面投出扭曲的南京地圖輪廓。
冷汗順著防毒面具邊緣滑進衣領,他突然想起父親書房里泛黃的記錄本。那些記錄著精密儀器到貨日期的數字,永遠工整地標注著年月日的分隔點。顫抖的拇指懸在"."鍵上,金屬簧片的顫動從鎖芯直抵心臟,程墨白聽見自己牙齒相撞的脆響。
"1937.12.13"——當句點鍵落下時,綠燈在黑暗中綻開,宛如玄武湖底沉睡的并蒂蓮突然蘇醒。門縫處傳來氣壓平衡裝置特有的嘶嘶聲,1939年美國通用電氣引進的這項技術,此刻正將門內塵封十六年的空氣緩緩吐出。冷霧中裹著淡淡的苦杏仁味,那是林曼婷最后噴灑在密碼筒上的香水,與門后飄來的量子鐘輻射味交織成死亡之舞。
程墨白盯著門縫間滲出的綠光,恍惚看見無數半透明的手影在墻壁上游弋。那是1937年撤退的守軍,是76號實驗室的冤魂,還是父親實驗室爆炸時四散的量子塵埃?他忽然劇烈咳嗽,染血的雪沫濺在鍵盤上,那攤暗紅竟與紅燈熄滅時的余燼同色。
地下實驗室的汽燈在墻面投下搖晃的慘白光影,三十六具玻璃棺沿著北斗七星的方位陳列在鐵架上。棺體表面結著厚厚的冰霜,最中央的棺蓋內側凝結著冰棱,將沉睡女子的面容折射得模糊不清。她烏發鋪散如綢,與林曼婷相似的眉眼里凝著寒霜,唯有左眉梢一點朱砂痣紅得刺目,像是用槍管烙下的血印。
程墨白摘掉結霜的防毒面具,呼吸間白霧纏繞著玻璃棺編號"天樞"的銅牌。棺側泛黃的《中央日報》頭版已脆如蟬翼,油墨暈染的"南京陷落"標題下,鉛字"1937.12.14"仍清晰可辨。棺中女子頸側貼著發黃的手術標簽,鋼筆字跡被水汽洇開:"林雪一號,記憶供體,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入艙"。
金屬管道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震動,七具玻璃棺的銅閥同時轉動,噴出帶著鐵銹味的白色蒸汽。程墨白這才看清棺內液體并非液氮,而是泛著詭異藍光的冷凍劑,女子右手無名指套著的鉑金指環內側,刻著松本家族的家紋——三片交疊的櫻花花瓣。
當他的影子掠過棺體時,蒸汽在墻面投出扭曲的剪影,仿佛無數雙手正從冰霧中伸出。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女子閉合的眼瞼下,眼球竟隨著蒸汽脈沖微微顫動,睫毛上的冰晶在特定角度折射出六個重疊的影像,赫然是觀測臺地下三層的建筑結構圖。
走廊深處突然傳來齒輪咬合的錚鳴,整排玻璃棺開始滲出暗紅色液體,順著鐵架滴落在地面的血泊中。程墨白盯著林雪頸側的手術疤痕,突然發現那疤痕形狀與父親實驗室爆炸時飛濺的彈片輪廓完全一致。
操作臺上攤著本羊皮封面的實驗日志,紙頁邊緣泛起焦茶色的霉斑。滿洲醫科大學特制的頁眉上,"秘密實驗檔案"的篆字已模糊成青灰色的鬼影。最新墨跡洇透紙背,鋼筆尖劃破處還滲著鐵銹色的結晶:"雙胞胎記憶對沖實驗第147次失敗,建議啟用血緣記憶移植方案。"簽名欄的象牙私章壓著頁腳,新鮮的朱紅印泥未及干透,像團未凝固的血痂嵌在泛黃的紙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