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曲橋西岸向南,是一片平坦的荒野,除了河邊有一座年代久遠的三層磚石木樓亭外,就再沒有人類活動的痕跡了。
凌晨一手牽著馬兒,一手拉著青檸,行走在岸邊的草地上。遠看時是一片朦朧翠色,可走近了卻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棵嫩草尖,還沒能淹過馬蹄。
天空中的出現了久違的朵朵白云,和冬日里的愁云慘霧、凄風冷雪不同,湛藍的天空讓人心情格外舒暢。陽光照射著大地,湖邊的垂柳也悄悄長出了綠芽,湖水一片藻綠,上面還有幾只麻鴨將頭鉆進水里,再曲起脖子甩去羽毛上的水珠。
遠處有許多七八歲的孩童,扎著總角、光著腳丫在追鬧嬉戲,手中的紙鳶迎風飛舞,漸漸飄向空中。有的放不起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便有年紀稍大點的孩子跑去哄他;有的只剩下手中的線,連著天空中的棉花云。
凌晨望著那群無憂無慮的孩童,對著青檸臉色嚴肅的說道:“一會咱們就去打聽打聽,看看他們有沒有上私塾。”
青檸將馬背上的折疊木凳取下來放在草地上,疑惑的問道:“打聽那個做什么?”
“得讓夫子給他們多布置點課業。”
“……”
青檸無語的拍了凌晨的胳膊一巴掌,又伸出手戳了一記他的腰,凌晨嘿嘿笑著躲開,開始架烤肉架。
小兩口支起桌凳,擺好烤肉架后,凌晨就卸下馬兒身上的鞍,把它牽到河邊,用刷子刷起它身上的毛發來。馬兒聽話,沒有胡亂跳彈,只是低下脖子安靜的吃草。
青檸用火折子點燃木炭堆,將早就在家中切好串成串的羊肉、雞翅膀、豬肉片、還有一整只鴿子都架在鐵架子上面烘烤。時不時的翻轉,撒上胡椒、孜然和桂皮粉,再用小刀割開,等到快熟的時候,撒上一把細鹽,拿起來放在桌上的木盤子里。
青煙裊裊,水波蕩漾。
溫暖的陽光曬的馬兒昏昏欲睡,凌晨和青檸對桌而坐,一起端起去年的桃杏酒。互相敬了彼此一杯后,就雙雙手里拿著烤串,吹著熱氣吃了起來。
青檸小口咀嚼著,用小指將風吹亂的發絲撩至耳后,望著眼前的一片春色,有些怔怔出神。
“娘子在想什么?”
聽到凌晨問,青檸身心放松的扭頭看了他一眼,思忖著答道:“我在想,這一切究竟是真實發生的,還是……只是我的一場夢。”
凌晨聽后不禁露出寵溺的笑容:“當然是真的,你深呼吸一口,仔細感受這風、這光、這空氣中飄蕩的草香~”
青檸聽話的閉上眼睛,嗅著若有若無的清新水汽和淡淡草木香,渾身舒暢。
“小時候家里窮,自從記事起就跟著爹爹下地幫忙。春耕時撒種,秋收時拾穗,那時候不知道辛苦,只覺得很歡樂。累了摔了,只要一哭,爹爹就會放下手中的事來哄我。”
青檸雙目出神望著遠處,往日的記憶在腦海中翻涌:“要是被街坊鄰居家的孩子欺負了,哥哥還會拿起土塊砸向他們,還去偷摘人家的梨子給我吃,被人家抓到后送回家里,被爹爹打的鬼哭狼嚎……”
“唉……后來唐國和蜀國入侵大周,戰事頻發,村子里的青壯都被派去了戰場,大家都在擔心他們能不能回來。沒想到,最后不但沒有等來他們,反而還要更多的人去戰場。爹爹去了,只留下我們兄妹兩個相依為命,可沒過多久,他們又要征調哥哥入伍從軍,家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青檸說著說著,眼眶就泛紅了:“我一個人守著家中的院子,又害怕、又無助。白天還好點,忙碌的干活會忘記一切。可一到深夜,孤單和害怕就會像水一樣把我淹沒,我總是夢到哥哥和爹爹回來了,可驚醒后卻發現只有一片漆黑。那些痛苦難挨和情何以堪的歲月,就仿佛還在昨天。”
凌晨將小凳子拉到青檸身邊,將自己的小嬌妻抱進懷里,青檸側依在他的胸膛上,情不自禁的哭出了聲,淚水沾濕了她的青絲,也浸透了凌晨的外衣。
凌晨一只手摟住她的肩,另一只手輕輕拍打著她的胳膊,
哽咽的聲音從身下傳來:“成親那天,我盯著你看了一個晚上,感覺好陌生,又感覺好熟悉。天亮送走你以后,我坐在那張舊炕上發呆了好久,好不容易家里又有了個人,那么快就像父兄一樣上戰場了,就像是做過的夢一樣,一下子就醒了……”
說著,青檸抓著凌晨的胳膊直起身子,淚眼婆娑的直視起他的雙眼來:“可我沒想到你居然回來了!你知道那天在岸邊看到你牽著馬朝我招手時,我有多激動嗎!我差點就哭出來了……嗚嗚……”
凌晨沒有作答,只是靜靜的聽著她傾訴衷腸,抬起手輕柔的擦去青檸臉蛋上的淚痕,
下一刻,青檸重新鉆進了他的懷里,緊緊的將他抱住:“相公……你是我還活在這世上的理由。”
凌晨抱著懷里啜泣的女孩,心緒也是有些翻涌。兩世為人,除了老媽,沒有哪個異性能像青檸這樣無條件的相信自己、毫無怨言的照顧自己、深深愛著自己了。
“我們是夫妻嘛~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深夫妻。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做的所有事,也都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家。媳婦乖~往后再也不用害怕了,我會用我的一切守護著你,無論會發生什么事情。”
河岸邊舊時的江亭佇立風中,斑駁的臺階下生出了翠綠的新苔蘚。黑白交織的燕子飛到翹起的檐角下,銜著濕泥正在筑巢。
白色的蝴蝶互相追逐著影子隨風去了遠方,親密無間的夫妻深情卻像面前的水流一樣漫江而來。
兩個人就這么靜靜的坐著,任由云朵來去舒卷,時光從指尖流逝。青檸已經很久沒有這么輕松安閑過了,凌晨也是。
他們往日里忙于奔波,為了生存在各自的領域斗戰不息,卻忽視了浮世驕陽,也錯過了人間萬象。
“相公,你真的殺過很多人嗎?”
“嗯,殺過。”
“殺人的時候,你會害怕嗎?”
“會,會喘氣、會手抖、會有那么一瞬間的心軟和不忍,但還是要殺。其實我跟他們談不上有多大仇,甚至都素不相識。但他們不死,就是我死。很多時候,我也沒有選擇。”
青檸像只貓一樣蜷縮在凌晨懷里,舒服的拱了拱,貼的更緊了。
“無論相公要做什么,做了什么,我都支持。”
凌晨將鼻子貼在青檸的腦袋上,親昵的吻著她的發絲,打趣著問道:“那我要是去造反呢?”
“夫妻一體同心,相公如果真要造反,那我也跟著反。”
“哈哈哈哈~”
原野上飄蕩著凌晨開懷爽朗的大笑,那話怎么說來著?
有婦如此,夫復何求!
——
一年之計在于春,哪怕已經是臨潁縣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凌晨也不得不再次告假回家陪著青檸耕田種地。
他是商業社會的頭腦,一心只想著賺銀子,有了銀子什么糧食買不到?可自己的初中生小媳婦是根深蒂固的農業社會思想,說什么也不能讓地荒著。于是就瞞著他偷偷下地,哼哧哼哧的耕田去了。這還是青櫻那老實孩子在自己的追問下才透露的。
于是望云鎮的田間地頭,多了一對奇怪的夫妻——女子干活利索、勤快,一看就是農事熟手。男子笨手笨腳,套著牛都犁不明白地,磕磕巴巴慢慢吞吞。
凌晨已經斷斷續續快有兩個月沒去衙門里報到了,以至于馮延最后都放棄了,直接讓他手底下的一個捕快暫代班頭,替他上崗。
王臣鶴有寄過來書信,這小子是有真本事的,只是運氣不太好,缺個機會。如今在府衙當差,因為活干的漂亮,得到了潁川知府的賞識,掌管著全府的錢糧賬目,基本可以算是心腹了。
文家父子也從未忘記凌晨,逢年過節都會讓府中下人送來禮物,遇到重大節日,大管家謝榮還會親自來臨潁縣看望凌晨。凌晨不知道這是大周的普遍現象,還是文家獨樹一幟的禮賢下士。但不管怎么說,老文家事辦的是真地道,沒得說。
陳嘯已經半洗白了,從以前的打家劫舍惡霸,變成了護衛走鏢的正義使者。由于凌晨的關系和他自己的人脈,屬于典型的黑白兩道都熟,所以周圍縣鎮的地主老財們也樂得請他來押運貨物。價格是偏貴了點,但保證能將東西完好無缺的送到,信譽有保障。
至于那些沒有找陳家鏢局的人,不好意思,兄弟們雖然洗白了,但傳統手藝也不能丟下,拿你們來找回曾經的感覺,再合適不過了。
凌晨的名望和身世也在與日俱增,現在的他就算不扯文家的虎皮,在潁川府這塊地界上,也不是誰都可以輕易拿捏的。
更何況還有傳聞說,他與刑部的官員似乎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就在這一片安寧與祥和中,凌晨度過了來到大周的第二年暖春。
可歲月并不會一直這般靜好,春耕剛剛忙完,占據江南的唐國再次興兵北上,卷起了滾滾煙塵。
在亂世,春耕和秋收這兩個時間點是很重要的,因為糧食和賦稅基本都關乎這個時期,所以要放一部分青壯回鄉種地收糧。各個勢力都會忙于內政,不會頂著減產的風險輕易動兵。
因為如果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影響一整年的國家收入。沒有糧食,就沒有賦稅和人口;沒有錢和人,也就沒有士兵。如果運氣不好再趕上旱災、洪澇或者蝗災的話,處境就更艱難了。
災民、起義、盜賊、鄰國入侵,局勢會極速惡化,并且進而影響到下一年的產收,陷入到惡性循環中。這個時候,你就只能祈禱儲存著往年糧食的糧倉管理員,貪的不是太狠。
但大家也清楚,這幫人要是能兩袖清風,霍金都能跳起來暴扣詹姆斯。
唐國皇帝好像有那么個大病,明明在地盤、錢糧、人口、基建等各個方面都不如坐擁中原的大周,但就是一股子死心眼,年年都要北上入侵。
凌晨佩服他的雄心壯志和不屈不撓,岳飛當年如果匹配到的是他,那估計會高興的原地跳起《極樂凈土》。
可人貴有自知之明,自大周立國以來,唐軍的北伐戰績一直是勝少敗多,雖然對大周邊境造成了極大的破壞,但并沒有打出能夠產生戰略性影響的戰績,反而給兩國平民造成了巨大的人道主義災難。
處于戰爭區域內的平民百姓,基本就是對方軍隊的戰利品。隨軍的奴隸販子會把軍隊俘虜到的百姓連夜打包,分門別類的寄回國內。
士兵王某抓了個年輕屁股大的唐國女子,寄回家中等到戰爭結束就回來傳宗接代。老兵陳某已經沒有了生育能力,就抓來一個流著鼻涕泡的小孩寄回老家,以后讓他給自己養老送終。這條官府默認的黑色產業鏈上的價值順序依次是——
青壯女子>幼齡女童>幼齡男童>青壯男子>馬牛羊豬>老年人。
但最后一個選項基本很難看到。
或許你以前是個農家村姑,或許你以前是位大家閨秀;或許你是哪個富商家的小少爺,或許你剛剛寒窗十年高中狀元回鄉報喜;但只要做了俘虜,大家都一樣,是敵**隊的私人物品。
還有一種特殊情況,比如你原本是大周子民,不幸被唐軍抓了過去,然后大周軍隊又打跑了抓你的唐軍。
恭喜你,現在你是大周軍爺的戰利品了~
生靈涂炭,黎庶何辜!
當史書上的英雄拔出鋒利的寶劍,揮舞出一段封狼居胥的傳世佳話之時,代價何止一將功成萬骨枯?還有許多埋藏在荒野雜草和亂葬尸坑中的悲鳴。
他們被時間遺忘在歲月的塵埃里,沒有人會記得他們成長的事跡、人生的遭遇;沒有人會關心他們在乎的人、遺憾的事;他們的歡笑和淚水、恐懼和屈辱,欣喜和絕望,都會隨著飄散的烽煙遠去,悄無聲息的融入曾經來過的人世。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這,就是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