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是心學,心外無物是心學,致良知亦是心學……可心學中的‘心’究竟是什么?這需要我們自己去探索……”
趙貞吉嘆道:“正如,道家沒辦法告訴我們什么才是‘道’,佛家沒辦法為我們描述‘如來’的相。”
“可就真的什么都沒說嗎?”
“并不是!”
“比如說:道家說‘道’不可名狀,這本身就是一種引導。再比如說:道家說‘一’可以是‘道’,‘二’可以是‘道’,‘三’可以是‘道’,‘萬物’可以是‘道’,這亦是一種引導……”
“比如說:佛家說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這難道不也是一種引導?”
“‘道’是什么,‘如來’是什么,道佛兩家沒有、也沒辦法直白的告訴我們,可卻給我們指引了一條路,只不過,這需要我們自己去悟‘道’,去見‘如來’。”
趙貞吉朗聲說道:“諸位同學,請問讀書是為了什么?”
這個問題太尖銳,沒有人愿意回答。
趙貞吉也不勉強,自己給出答案:“是為明理,是為金榜題名,是為光耀門楣,是為達官厚祿,是為忠君報國,是為天下蒼生……”
“可讀書等于明理,等于金榜題名,等于光耀門楣……?”
趙貞吉說道:“你不參‘道’,如何得‘道’?你不見諸相非相,如何見‘如來’?”
“再比如說:同樣是‘道’不可名狀。老子這樣說,是因為他得‘道’了,悟‘道’了;你我這樣說,則是因為沒得‘道’,沒悟‘道’。”
“老子這樣說,你我也這樣說,等同于你我與老子處在一個境界?”
“再拿‘知行合一’來說,諸位同學,你們真的自認為你們的‘知行合一’,與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處在同一個境界?”
趙貞吉吁了口氣,難得自傲一把,說道:“同樣一座山,你看到的是山,我看到的也是山,我們看到的都是山,可我們看到的山真的一樣嗎?”
“世間未有知而不行者,還學什么心學;‘道’都不可名狀,還悟什么‘道’;讀書不等于金榜題名,還讀什么書……”
趙貞吉輕輕嘆息,繼而高聲問道:“同學們,這對嗎?”
一眾學子臉上火辣辣的燙,這次,無一人去做刺頭……
趙貞吉舒了口氣,語氣重又溫和下來:“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為何知行本為一體,還要再分開講述?”
“正是為了讓學而不思之人去思,思而不學之人去學。”
“同學們!”趙貞吉突然加大音量。
眾監生學子,本能地抬起頭,看向他。
“不要神話王陽明,陽明是陽明,你我是你我,我們學的不是王陽明,我只是在學心學。”趙貞吉說道,“同時,也不要過于追捧心學,因為我們雖然在學心學,可也在學孔孟儒學,學程朱理學,學禪宗……”
眾學子愕然。
“心學不是什么開天辟地的大學問,甚至它都不算是真正創新的學說,還有就是……”趙貞吉認真道,“心學不是陽明先生創造的,只是陽明先生發現的。”
“諸位同學,你們有無發現,道家的修行,佛家的破相,心學的致良知,理學的格物致知……似乎有著某種異曲同工之妙?”
“其實,它就是它!”
“修行是一條路,破相是一條路,致良知是一條路,格物致知也是一條路……這條路,亦可稱之為人生路,我們的人生路,只能我們自己走,圣人也沒辦法代替我們走,圣人只能指點一二,觸及它,打開它的方式有許多,我相信,未來會有越來越多的能人異士提供更多條‘路’,供世人選擇,或許這其中,就有你們……”
趙貞吉做了個深呼吸,含笑道:“心學到此結束,諸位若還想學心學……就該事上練了。”
言罷,深深一揖,說道:“還請諸位將今日之講學,傳達與眾同學。”
眾學子忙也還禮,默然點頭。
好一會兒,趙貞吉直起身,說道:“趙某人不是什么圣人,可也有些人生感悟送給諸位同學——
路不只一條,心學走不通,沒關系,可以走理學,理學不同,亦無妨,走儒學……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選擇適合自己的就好。”
“昔年,王陽明科舉不第,曾言:世人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作為你們的老師,我想說,莫以學不會心學為恥,當以學不會心學而懊惱為恥。”
趙貞吉長長呼出一口氣,人也神清氣爽,哈哈笑道:“這心學學不會?那便不學!不要覺得失去了一座寶藏,只不過是心學這把鑰匙,打不開你人生的寶藏,大可換一把鑰匙試試看!”
說罷,趙貞吉撣一撣衣袍,走下講臺,揚長而去……
一開始,趙貞吉就明白自己要做什么,推廣心學從不是推廣心學,只是為了打破學子們思想上的束縛……
隨著時間推移,隨著思想的開放、眼略的開拓,早晚能真正達到‘六經注我’之奇效。
如此一來,當下已然嚴重扭曲的孔孟儒學必將被粉碎,繼而重塑……
只是,
這樣真的百利無一害嗎?
這期間,又會發生多少事,又會有怎樣的后果……
國子監外,趙貞吉仰臉望天,捫心自問,沒有答案。
“莫太貪心,生病吃的藥還有三分毒呢,凡除弊革新,又哪里會是百利無一害?只能兩利相權取其重、兩害相權取其輕,不能因噎廢食!”
趙貞吉愕然回首,
李青手持折扇,微笑以對,宛若謫仙人。
“永……李先生,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忙的話,去我家一敘可好?”李青笑著說。
不知怎地,趙貞吉的憂郁一下子全消弭了,突然覺得也不是什么天塌了的大事。
趙貞吉吐出一口抑郁之氣,微笑一拱手:“固所愿不敢請耳。”
……
“老六,你別說,今日趙大人這講學還真是不一般,我覺得特別有道理……”八弟一臉回味無窮,說個不停。
“小八你還有心思在意這個?”六哥苦悶道,“難道你沒發現,這次……這尊神要……要搞事?”
“啊?”八弟一臉震驚,隨即又道,“你會不會是想多了?”
“你個豬腦子……”六哥恨鐵不成鋼道,“秦淮河上稍有不順心,就一股腦給咱們全扔河里去了,今日你說出‘人之常情’之時,這尊神明顯是真怒了,當初談笑間就給咱們下了餃子,這次明顯更怒,卻連一巴掌都沒打,就這么輕飄飄放過了……這合理嗎?”
“你別說……這還真是不合理……呃,會不會是因為在國子監,他怕影響不好啊?”
六哥氣郁道:“說你豬腦子你還不信,當初那么多富家子他都照樣下餃子,今日就我們兄弟兩個,當時又是在僻靜地兒,簡直是揍人的最佳場地……再說,真就是揍了,咱們還能四處嚷嚷不成?”
“哎?你別說……”
“別說你個頭啊!”六哥實在忍不了,一巴掌呼過去,罵道,“這明顯要出大事了,走走走,趕緊回家。”
“你個老六……”八弟先被奚落后被打,惱火道,“你這動不動就打我一下的毛病再不改,下次,我可真要還手了啊。”
“哎哎哎,等等我。”
~
永青侯府。
前院大客堂,兩排的椅子上坐了四位老者,兩排椅子中間過廊,老六老八站的筆直,頭都不敢抬,北堂主位坐著的是一位知天命的男人,時任永青侯——李茂。
李茂神色陰沉,惡狠狠的瞪了眼六子與八子,隨即又看向分坐兩邊的老者,溫和道:
“三叔,五叔,九叔,十一叔,這不年不節的,怎么跟商量好似的,都來了啊?”
年紀最長的三叔淡淡說道:“不止我們,你六叔七叔,馬上也要到了,你十叔在外地,不過也給送去了信。”
李茂詫異道:“生了什么事?”
五叔開口道:“家主,我們都知道了,你又怎會不知?都是一家人,你這就沒意思了啊。”
老六一見這架勢,當即離小八遠了些,一副與我無關的姿態。
這一下,小八可真惱了,當即也不管腦袋不管腚,一股腦全抖落了出來:
“爹,我本來也沒覺得有啥,都是老六瞎逼逼,我也沒想去往外說,路過三爺爺家時是老六讓我與三爺爺說的,說是人多力量大。”
老六當時頭皮就炸了,大罵道:“你胡說什么,你你你……你瘋啦?”
“我瘋也是被你逼的,爹,我說的都是真的,都是老六攛掇的我。”小八憤憤道,“我只是馬前卒,他才是幕后主使。”
李茂簡直要氣吐血了,可他現在沒功夫去發泄怒火,安撫好幾個叔父才是頭等大事。
不料,不等開口,幾個叔叔就開始借題發揮,陰陽起來。
“往外說……呵,大哥才走多久,我們就都是外人了。”
“嗨~,要不人家是長房呢,爵位是人家的,主體產業、主體財富也是人家的,咱們喝口湯還得看人臉色呢。”
“呵呵,再過幾年,咱們這群老家伙沒了,怕是兒孫連口湯也喝不上嘍。”
“我說大侄子,你這吃相也太難看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