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愕然良久，蹙著小眉頭說：

“先生的意思是，正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百姓過得不好，會自然而然歸咎于皇帝；而西方的百姓過得不好，只會歸咎于壓榨他們的貴族，等同于國王退居幕后，再加上宗教的影響力……故才促成百姓造反，只造貴族的反，而不會動國王，顛覆王朝？”

“對極了。”李青輕笑點頭，“就是這樣！”

“可這……這不對呀。”小家伙費解道，“國王放任教廷做大，明明權力削弱了啊，怎么還……還更強了呢？這不合理啊……”

李青默然。

朱翊鈞兀自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只好歸咎于人與人、國與國的認知觀念相差太大。

“照先生這么說，西方國家現在更像咱們的春秋戰國之前……”小家伙坐起身子，摩挲著小下巴，分析道，“國王就好比周天子，貴族就好比諸侯王，西方貴族就如周代的諸侯王，這也是為何周代國祚為何會那么長的原因……我分析的對嘛？”

李青想了想，道：“是有共通處，卻也不完全一樣?！?/p>

頓了頓，訝然道：“你現在都學到這些了？”

“也不是啦，先生沒來之前，我學習的方向都是認字，寫字，沒怎么學歷史，這都是皇爺爺當故事給我講的?！敝祚粹x訕訕說。

“這樣啊，你皇爺爺挺會教的，嗯……你也爭氣，沒有辜負他的苦心?！?/p>

“啊哈哈……先生過譽了?！?/p>

小家伙咧嘴傻樂，隨即不再執著這個，轉而問道：“先生以后還要去西方國家，是因為要推廣銀鈔嗎？”

“是，也不全是?！崩钋嗾f道，“隨著蒸汽船的廣泛應用，蒸汽機技術的不斷革新，未來，世界萬國的交流會越來越頻繁，甚至會縱橫交織，形成一個整體，大明想要成為整體中的主體，就必須要積極參與其中，必須要活躍?！?/p>

朱翊鈞似懂非懂，問道：“先生是要代大明做一個先驅者？”

“這個詞用的好！”李青笑呵呵點頭，“我時間足夠充裕，且我自由度足夠大，達則兼濟天下嘛?！?/p>

“你之前不是說，這話就是個口號嗎？”

“啪——！”

李青罵道：“就記住了這句是吧？”

“……你就是想突出自己偉大，其實，你也挺在意的?！?/p>

“嘿？”

“我胡說的！”朱翊鈞相當識時務，忙道，“你就當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了?！?/p>

“算你識相?！?/p>

說著，一扯他的小胳膊，朱翊鈞失去支撐，又躺了下來。

小東西往李青身邊擠了擠，悶悶道：“先生不會一去好多年吧？”

“干嘛這樣問？”

“我怕你一去一回，我就長大了；再一去一回，我就老了；再一去一回……我就沒了?！敝祚粹x悶聲說，“你上次去西方國家的時候，還沒有我呢。”

李青又好笑，又感動，忍俊不禁道：“我可不是凡人，再說，現在蒸汽船的精進，以及航線精細化，往返耗時不算夸張，不會一走好多年都不回來?！?/p>

“說話算數？”

“當然算數！”李青說道，“我雖然某些時候不拘一格了些，但一向守諾，咱老李從來都是一口唾沫一個釘?！?/p>

沒品就沒品，還不拘一格，還某些時候，你沒品才是常態好吧？小東西暗暗撇嘴，心里卻是樂開了花。

“拉鉤。”

“屁事兒真多……”李青咕噥了句，伸出小拇指，與他拉了下鉤。

“先生，你能不能也像皇爺爺那樣，把歷史當故事，給我講講咱大明的歷史啊？”小家伙再次撐起身子，往李青身上爬……

李青輕推了他一下，小東西鍥而不舍，只好作罷。

“大明迄今已有十二帝，你想聽哪一任皇帝的歷史？”

“不是十一帝嗎？”

“啪——！”

“……就洪武朝吧?！敝祚粹x說道，“講講打仗的事吧，聽皇爺爺說，你可是參與了好多大規模戰爭呢，且還是職銜不低的監軍，給講講唄?！?/p>

“年紀不大，心還不小……”李青失笑，抬起手屈指一彈，熄滅了蠟燭，這才說道，“那就講講洪武年間，奉太祖之命，我與藍玉，李景隆，于捕魚兒海，掃蕩元廷那一戰吧。”

“好好，這個好，就這個。”小家伙整個人都趴在李青身上，臉蛋兒貼在他胸膛上，催促道，“快講快講?！?/p>

李青將他扯下來，可還沒開始講，小家伙又爬了上來，只好無奈作罷。

“說起來啊，那一戰可真是一波三折……”

李青一邊回憶往昔，一邊講述……

志得意滿的出征，長途跋涉的苦行軍，藍玉的自大，李景隆的毒舌，兩人的摩擦，險些迷路的驚心動魄……

包括自己‘做法’，于沙漠求水的神仙手段，以五石弓射下海東青的人前顯圣……

再到戰前熱血，戰時的激烈，戰后的收獲……

李青事無巨細。

雖然過去了這么多年，可只要平心靜氣的去回憶，李青一點細節都不曾遺忘……

加之他一向極強的講故事能力，怎一個跌宕起伏了得？

小家伙越聽越激動，越聽越精神，不時恰到好處的表達一下驚嘆，跟個捧哏似的，一邊，同房不同床的李雪兒，以最佳聽眾的視角，聽得那叫一個過癮……

~

次日，清早。

李青、李雪兒一如往常的早起，小家伙卻還在呼呼大睡。

昨晚睡的太晚，按照小東西的正常睡眠時間，還得再睡一個半時辰。

李雪兒輕輕一嘆，說道：“這樣也挺好，就讓他睡吧，也省得一會兒依依不舍，難過傷心?！?/p>

話剛落音，便見李青抬起手，一巴掌拍在小東西屁股蛋兒上，發出一聲脆響。

“啪——！”

“？”

小家伙睡的死，愣是沒反應。

李雪兒連忙道：“干嘛要叫醒他呀？”

“以前我也如你想的一樣，可現在……我覺得還是要好好告別才好。”李青說道，“不告而別他就不傷心難過了？只是我們看不到罷了，只會更遺憾?！?/p>

說著，李青又拍了一巴掌。

小家伙總算有了反應，翻了個身，勉強睜開一條縫，迷迷瞪瞪嘟囔道：

“好困，再讓我睡會兒……”

“我要走了。”李青說。

“噢……”小家伙又閉上了眼，接著身子一顫，如同強制開機一般，直挺挺做起來，眼睛徹底睜開，瞪大眼睛道，“天都沒……啊，天都亮了么……”

朱翊鈞使勁兒晃了晃腦袋，人精神了許多。

“吃了午膳再走吧。”

“不了，趁著清早涼快，好趕路。”李青笑著說，“我又不是一走多年，小半年之后我還會來的，你接著睡吧。”

“我……我哪里還睡的著?！毙|西打著哈欠，病懨懨地穿衣服，穿鞋子，早已熟能生巧的他，眨眼間就下了地，“不吃午膳，早膳總得吃吧，哪能餓著肚子趕路……傳出去，還以為朱家有多薄情呢?！?/p>

李青好笑道：“果然是你爺爺教出來的，連這碎嘴子都一樣?！?/p>

小家伙氣呼呼道：“你告你狀去，你別跑哈?！?/p>

說著，哼哧哼哧去了。

實則是想讓皇爺爺勸勸李青，萬一李青改變主意，再住兩天呢？

我還是個孩子呢，小孩子說話不算數很合理吧？

小家伙故事他還沒聽夠呢……

二人走出房間，來到主殿前的大庭院時，只見朱厚熜怡然自得地打太極，一邊，朱翊鈞嘰嘰喳喳說著，跟竹筒炒豆子似的，又快又急，人也一樣，就差蹦起來說了。

李青清了清嗓子，道：“告完狀了嗎，告完了，我可過去了啊。”

小東西轉過頭，氣郁道：“還沒呢，你先回去等著?！?/p>

李青翻了個白眼，徑直走上前，道：“給你三分顏色，你還開上染房了。”

“你……”小家伙更來氣了，“走吧走吧，搞得跟誰想留你似的。”

李青啞然，朝一邊的朱厚熜道：“你瞅，這小崽子跟你多像啊，連這股子矯情勁兒都如出一轍，還真是隔代傳……”

“我說你沒話了是吧？”一臉平靜淡然的朱厚熜淡定不下去了，氣郁道，“山上無老虎，猴子稱霸王，要是太祖在這兒，你敢這么囂張？”

“……皇爺爺，你不夠硬氣誒?！毙|西真不是誠心拱火，只是有感而發。

朱厚熜吹胡子瞪眼，卻又無言以對，只得憤憤道：“未來等你做了皇帝，你多多硬氣一點兒?！?/p>

我怕他打我……小家伙瞟了李青一眼，只敢小幅度點頭。

你個完蛋玩意兒，還不如我呢……朱厚熜黑著臉，朝李青道：“早膳在準備了，想吃就等上片刻，不想吃走就是了?！?/p>

緊接著，又補了句：“你可以不吃不喝，別人可不能，不要只想著自己。”

李青好笑點頭：“那就吃了早膳吧。”

朱厚熜順桿往上爬，哼哼道：“我這早膳可不是白吃的，一會兒，再給煉一些丹藥?！?/p>

“你昨日不還說夠用了嗎？”

“這話說的，我還不能賞人啊，黃錦，朕是不是賞了你一瓶？”

黃錦連連點頭，予以佐證，訕笑道：

“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也不值多少錢，當然是多多益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