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雪云厚沉,北風(fēng)似刀子般呼嘯直作,似把把鋼刀,銼皮刺骨。
宋妍在一顆樹葉枯落的老榆樹下,冷得直打轉(zhuǎn)。
這條小徑,是侯爺去棲霞居的必經(jīng)之地——她要爭一爭。
雖然一想起那人冷冰冰的眼神,她心底還是會有些害怕。
可是,焦二威脅她的話猶在耳畔。
如今是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搏一搏,或許能撥得云開見月明。
宋妍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給自己打氣,也不知等了多久,便聽得兩道一輕一重的腳步聲漸漸清晰。
宋妍在徑旁挑了個扎眼又不擋道的地方,跪了下來,屏住呼吸,靜等。
不多時,便見一抹玄色拂入海棠門。
宋妍鼓足了勇氣,叩首,清聲喚道:“奴婢瑞雪叩請侯爺金安!”
可那道身影卻只是略略頓了一瞬,便徑直從她身前掠過,似是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懶得施舍。
他不可能沒聽到的。
這是上位者對他們這些人平等的蔑視,亦或是......針對她個人的厭惡?
宋妍一時有些拿不準(zhǔn)了。
就這么放棄么?
不,這是好不容易才碰著的機會,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宋妍再次鼓起了勇氣,索性直身大聲喚道:“奴婢懇請侯爺允許奴婢伺候六姑娘!”
那道肅寒身影任仍不曾有半分停滯,且,眼見著就要上穿堂去。
她被完完全全地?zé)o視了。
宋妍本著拉口子也要見血的脾氣,今日勢要尋根問底,將衛(wèi)昭一事弄個清楚明白:“侯爺不公允!”
這聲怒吼,半真半假,響徹整個庭園。
那道石青背影終是留住了。
衛(wèi)琛轉(zhuǎn)過身來,一道幽深寒潭般的目光涼涼落在她身上,有如實質(zhì)般。
有路過的兩個小女使嚇得伏地跪了下來。
宋妍頂著巨大的壓力,竭力抓住這點子微末說話的機會,將整理好的腹稿一一理順:“侯爺,就是衙門給罪人定罪前,都有個上公堂申辯的機會。昨日之事,奴婢不求有功,但也絕無過錯,侯爺為何就不肯給奴婢一個申辯的機會?”
衛(wèi)琛看著那恭恭順順伏叩在地的女人,眸中劃過一道淡淡的諷意,“你若不是求功,何必專候在此?”
宋妍面不改色,“水不平則流,人不平則鳴。奴婢所論的,不過是六姑娘女紅教習(xí)一事,奴婢只求一個‘公允’。”
衛(wèi)琛不疾不徐地走近她,沉定的聲線里隱約有幾絲漫不經(jīng)心:"你的言下之意是,我不準(zhǔn)你教導(dǎo)六姑娘女紅,便是不公允?"
宋妍沒有直接回復(fù)這個尖銳的問題,將重心放在了”推銷“自己身上:”侯爺,奴婢的繡藝就是李嬤嬤也夸贊過的,奴婢自信有這個能力,教習(xí)六姑娘女紅。而一向反感學(xué)女紅的六姑娘,現(xiàn)在好不容易能主動問師求學(xué),這樣百利而無一害的事,侯爺為何不允?“
難道就因為她是大太太房里出來的?
然,衛(wèi)琛的話卻出乎她的意料:“問師?”他的目光帶出幾許銳利,“你配為哪門子人師?”
宋妍瞳孔微張,言辭更加恭謹(jǐn):“奴婢沒有絲毫僭越的意思。奴婢剛剛所說的話,實是為主子著想的肺腑之言。”
說罷,宋妍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叩了首。
這是她兩輩子加起來都沒有過的退讓與卑微。
“你是出于肺腑還是出于逐利,我根本不在乎。”
衛(wèi)琛涼薄的話聲未落,宋妍只覺下頜被一道冰冷又強硬的力攫住,她被迫抬首,驟然撞入那雙似含碎冰的茶色眸子。
而衛(wèi)琛接下來說的話,卻比之寒心百倍:
“本朝律例:為奴為婢者,類同資財,合由主處分。你可知是何意?”
宋妍一時僵跪在地上,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衛(wèi)琛依舊步步緊逼:“你既已入賤籍,就該克己卑順。主子但有吩咐,你只得唯命是從,有什么資格來說這個‘不’字?”
宋妍眸光震動,垂在身側(cè)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
衛(wèi)琛定定凝著那雙澄澈黑瞳:“這天底下繡藝好的女子幾何多?你那點恃傲的技藝,又算得了什么?說到底,你與這園子里的林亭花椅無二,我喜歡,那便留下。我不喜,即便是個所謂的珍品,那也棄之如敝屣。”
幾句話,便將她一輩子的心血踩在他的腳底。
幾句話,便將她貶為似人非人的玩物。
熊熊烈火在胸中叫囂。
她緊咬著牙關(guān),忍得整個身子都微微顫抖。
她的那雙黑眸里,鮮見地有了水光,其中所蘊的震驚、屈辱、憤怒、悲傷......幾欲奪眶而出。
衛(wèi)琛只覺指尖溫軟的觸感愈發(fā)灼熱。
他不由松了手。
衛(wèi)琛從袖間取出一方雪白錦帕,似是在拭去什么污漬般,擦拭指尖。
“你既要個緣由,這便是本侯給你的緣由。你可明白了?”
他的聲音低沉依舊,散漫依舊,可蘊藏其間的煩躁,幾不可察。
女人垂首,單薄如紙的脊背在寒風(fēng)里瑟瑟。
“奴婢......明白了。”她原本飽含在語聲里的勃勃生機,仿佛都被碾作齏粉,隨這肅殺北風(fēng)一拂而散。
明明已聽到了滿意的回復(fù),可卻讓衛(wèi)琛眉頭狠狠一蹙。
原本若有似無的郁躁,愈發(fā)明顯。
這絲心緒,十分陌生,衛(wèi)琛不喜,強硬地將其扼滅在心底。
索性轉(zhuǎn)身——
“可是.....侯爺。”衛(wèi)琛身形一頓,不禁回眸看她。
幾滴清淚順著她瘦削的臉頰滑落,在那尚有紅痕的下頜尖掛留,眨眼間便滴濺在枯萎草根上,瞬時凝作寒針冰霜。
“奴婢自知......身份微賤,”她的聲音緊顫,將泣聲死死壓在喉間,“可......學(xué)無貴賤。若是以您的喜惡,左右六姑娘習(xí)學(xué)之事......于六姑娘又何其不公?”
她說完,便又是一叩首,只是伏身沒起來,似是在聽候發(fā)落。
衛(wèi)琛定定凝著她,眸色深深。
竟猶在掙扎......
到底,那人什么也沒說,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宋妍忍著膝蓋針扎般的疼痛,站了起來,轉(zhuǎn)身朝漿洗房的方向麻木行去。
路上,宋妍無聲抽噎著,喃喃自語:“不許哭......眼睛會壞......不值當(dāng)......”
可她的眼淚就像是決堤的洪水般涌出來,怎么止都止不住。
她錯了。
錯得離譜。
她不是什么被“老板”厭棄了的“打工人”。
這滿侯府的主子,也沒人將她看做一個完完整整的人。
在他們眼里,她只能是個忠心侍主的洗衣工具。而一個工具,是不需要也不容許生有自己的想法、志氣與野心的。
直至此時此刻,宋妍才徹底看清楚了隔閡在她與這個世界間不可跨越的鴻溝。
而認(rèn)清這一事實所帶來的切膚之痛,此后一生,宋妍都將其牢牢銘記在心......
宋妍被侯爺斥責(zé)一事,一夜之間下房都傳遍了。
斗室里,宋妍雙手捧著一盞剛泡好的茶,跪著。
滾燙的茶杯針扎火燎般刺著指尖,宋妍卻死死握住茶杯,奉茶的手紋絲不動。
這已是過手的第四盞茶了。
“我再問你一遍,你可知錯了?”
主座兒上坐著的馮媛,雙眉緊鎖,神色已有些疲態(tài),語聲苛嚴(yán),掩過眸底的不忍。
宋妍依舊搖頭:“瑞雪不知錯在何處。”
竟是這般倔。
馮媛雙肩耷下,深深嘆了口氣:
“以前那些流言蜚語,我總是不信的。后院兒里的人愛嚼舌根,一尺水都能翻出十丈浪來,也總是有的。可經(jīng)由此番,我才知是我往昔看走了眼,竟以為你是個老實本分的。你既有那等攀高枝兒的心思,那請姑娘自便罷,我這小廟是容不下你了。”
宋妍心神一震:“媽媽,您說的這番話,真真是往我心口上扎刀子一般!”
馮媽媽冷眼相看,并不做聲。
宋妍卻不氣餒:
“自奴婢到了這漿洗房,您是頭一個對奴婢好的人,奴婢心里深記您的恩情。”宋妍說到此處,結(jié)結(jié)實實磕了一個頭,“往日里,院里但凡姐姐妹妹們有個齟齬,您都要先問清緣由了,再一碗水端平了的處理,闔院上下沒有不服媽媽的。”
“你也甭給我戴高帽,我不吃這套。你究竟想說什么?”話雖利,語聲里的怒火實則已經(jīng)熄了一分。
“您為何不先問問我,這件事的緣由?”宋妍壓下漫上喉頭的酸苦,“我這么做,也是有苦衷的......”
馮媽媽似冷硬雕塑般的面上,隱有松動:“什么緣由?”
如此這般,宋妍將焦**嫁一事三言兩語說清。
“常言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那安子是個不堪托付的,我若真的糊里糊涂的嫁給了他,那與跳入火坑又有什么兩樣呢?”
“可你也不該將心思打在六姑娘身上,更不該招惹侯爺。”
然,為己謀身又有何錯?
可現(xiàn)在宋妍知道了,只要她在侯府一日,便是個“錯”。
宋妍眸光晃動得厲害,幾番沉浮,終究,定了下來:
“媽媽,您今日教導(dǎo)瑞雪良苦用心,瑞雪深謝。”至此,宋妍又叩了一首,“若是旁的人,我許就這么不明不白認(rèn)個錯,囫圇過去了事,于她于我都松快。可對您,我說不出半句虛言。”
除了知畫,這個世上真心對她好的,也只有馮媽媽了。
宋妍頓了頓:
“我沒錯,我也不后悔。古有談鋏而歌,近有蘇麟獻(xiàn)詩,都是自薦,無人指摘。如今,只因我身為奴婢,就要受著攀高附勢的罵名?那錯的便不是我,是這個世道。”
啪——
一記耳光落下,力道不輕,宋妍吃痛,收聲。
“你可知你在說什么?”馮媛顫聲相問,一雙丹鳳眼里滿是驚愕。
二十多年前的記憶洶洶涌入腦海,浸著刺骨哀涼,直教馮媛?lián)u搖欲墜,心神劇震間,同樣的話一字不落的話,與二十年前那人重合:
“我很清醒。”
“我很清醒。”
像。
實在太像了。
馮媛死死凝著地下直身跪著的人兒,幾乎是從牙縫里勉力擠出兩個字:
“出去。”
宋妍猝然抬首,猶要分說,恍然見著馮媽媽眼角隱有淚光。
“媽媽,您......”
"出去!"
馮媽媽頭一回對宋妍如此嚴(yán)詞厲色,可不知怎地,在宋妍眼里,此時的馮媽媽,似一頭深深受傷的孤獸。
至此,宋妍沒再堅執(zhí)。
起身,放下茶杯,退出,闔上了門。
在宋妍看不到的角落里,那道單薄的背影,透染著久釀的滄桑。
略略收拾了情緒,宋妍便下至院心里,打水洗衣。
“喲,這不是巴巴兒去邀功的瑞雪姑娘嗎?怎地灰溜溜地回來了?”采月笑嘻嘻地打宋妍跟前踱步子。
宋妍不語,只埋頭干活。
落在旁人眼里,端的似一只打蔫兒的茄子。
“喲,這臉是怎么的?哎呀哎呀——不會是被媽媽打了罷?”采月湊近來好好欣賞了一番,爾后,恥笑:“也難怪,日前妄想攀高枝兒,目今又邀功討賞的,這么上躥下跳跟跳蚤似的,難怪主子們也都看不上你。”
若是平昔,宋妍興致好時,這會子已然懟出一連珠兒的話來了。可當(dāng)下她本就冷了心腸,提不起一點斗嘴的意氣。
許是采月頭一回見她如此不濟(jì),旁邊的小丫頭們又都在悄悄看熱鬧,采月此回斗志竟額外高昂,越說越起勁兒。
其實,宋妍一句話也沒聽進(jìn)心里去,只是這妮子真的......好吵,就跟那夜里半夢半醒間在耳邊嗡嗡嗡的蚊子似的。
沒來由惹得人心煩,直想一巴掌拍死了事。
伴著“嘩啦”水聲,一盆洗完臟衣的污水潑在地上,采月避之不及,從腳面直濺到淺青膝褲,濕了個透。
采月哇哇叫喚著跳出水圈,活像一只螞蚱,惹得旁邊不知哪個小丫頭悶笑了兩聲。
采月無暇料理身后,氣得指著宋妍鼻子頭罵將起來:“小浪蹄子!你是故意的!我要找馮媽媽評理去!”
宋妍咚地一下將吊桶擲入井中,一面搖動榆木轆轤將水桶絞上來,一面若無其事道:“你盡管去找媽媽,好好與媽媽分辯分辯,大家都在干活,我這盆東南角兒上的洗衣水,是怎么潑到原該在西北角兒的你身上的。”
馮媽媽來之后,便給每個人都分派了固定位子,采月因嫌惡宋妍,特特求了馮媽媽挑了個與宋妍最遠(yuǎn)的。
沒成想今日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采月猶自憤然,孰料佩兒從院外遞了聲兒:
“上房來人了!”
一時,所有人目光都聚在了院門口,宋妍也不例外。
來人竟是知畫與一位身穿藍(lán)黑長春綢棉襖的媽媽,身后還墜著個小丫頭子。
知畫一進(jìn)門便四顧尋人,只一眼便與宋妍對上眼色。
滿眼擔(dān)憂。
又聞打頭的那位媽媽泰然問道:“你們誰是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