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到了嗎?
宋妍心里就跟有十五個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
恰逢秦如松交代完了,轉身,依舊是一副春風和煦的模樣:“瑞雪姑娘怎站在這風口上?快進來吃飯罷?!?/p>
“哦.....好。”看這幅模樣應是沒聽見。宋妍心里舒了好大口氣,順著秦如松的禮讓,往剛剛落座的角落而去。
“他又打你了?”
宋妍還沒來得及屁股沾凳,知畫便起身拉著她的手,就要撈起袖子查看。
宋妍一邊兒躲一邊兒推說:“哪兒能吶?不過是與我說了幾句話......快坐下,吃飯吃飯!”
正說著,小二端了頭道菜——白湯羊蝎子來,知畫讓了一下,終是沒再問了。
知畫就近拿了碗一一盛了湯,才有些不自在地落了座。
緊接著,點的幾個菜一一端了上來——炙烤羊肉、糟肉、東坡豆腐......
然而,沒人動筷子。
衛昭一臉灰敗地呆坐著,她不動,宋妍與知畫也不好自作自地大快朵頤。
“六姑娘,您好歹吃點罷......”
“我不餓?!毙l昭搖了搖頭。
知畫往衛昭碗里夾了著冒著油光的烤羊肉,“折騰了一晚上,怎會不餓的?”
看得宋妍默默吞了下口水,緊接著,一聲“咕?!睆乃亲觽鞒鰜怼?/p>
桌上其余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她,秦如松眼角的笑都快溢出來了:“快吃罷,涼了就不好吃了?!?/p>
說著,他便拿起竹筷下了著。
這送上來的臺階宋妍怎會不明白?便也跟著動了筷。
宋妍端起碗吹著喝了一口飄著油花的熱湯——久違的熨帖舒適的感覺。
熱氣騰騰的烤羊肉,外脆里嫩,糟肉入口即化,糟香十足,搭上一口軟乎乎的荷葉餅......
宋妍整個人都松弛下來,眉目間盈有滿足與舒適,像冬日里烤著太陽的貓兒。
秦如松幾不可察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嘴角的絲絲笑意卻有些抑不住。
宋妍正吃得津津有味,突然感覺自己右腳被輕輕踢了一下。轉眸,便見知畫一臉不贊同,正對她使眼色。
這是要讓她去勸勸這個小主子的意思。
宋妍裝作沒看見,繼續大快朵頤。
小孩子不吃飯干嘛強壓著吃呢?一頓飯不吃而已,餓不壞的。
可是......知畫真的很“鍥而不舍”。
又吃了幾口飯菜,宋妍實在是忍無可忍,遂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筷子,側首,帶笑:“六姑娘是有什么心事嗎?”
衛昭生無可戀地點了點頭。片刻后,又搖了搖頭。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能有多少心事?
宋妍一眼看破,“姑娘是怕回去受侯爺和老夫人的責罵罷?”
衛昭滿眼震驚,好似在說:你怎么知道!
宋妍見此,笑了笑,“姑娘,飽著肚子受罰也比餓著肚子受罰好過多了,現在已是覆水難收,您不如及時止損,多吃點,待會也好有挨打的力氣不是?”
知畫忙拉住宋妍,就差上手捂住她嘴了:勸人是這么勸的?
秦如松卻是直接笑出聲來,爽朗的笑聲仿佛能拂去一層心頭上的陰霾。
宋妍不知道自己只是說了句大實話,有什么好驚的,又有什么好笑的。
心懷不解,但宋妍還是順勢將筷子遞給了衛昭:“俗話說:天大地大,吃飯最大,六姑娘,多少吃些罷?!?/p>
衛昭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怔怔然凝了凝宋妍。爾后,接了筷子。
宋妍沒心沒肺地又繼續炫飯,對衛昭好奇地偷瞄完全視而不見。
直至吃到八分飽的時候,宋妍才滿意地放了筷子。
不錯不錯,這家店的味道真不錯。
人吃飽了,就犯困。
宋妍憋著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間,忽聞秦如松輕聲一問:“姑娘是江南人?”
宋妍愣住,側首看了眼秦如松,見他兩汪月下清泉般的眸子直視著她,才確定這問題真是問她的。
她前世的確來自水鄉。
壓下心中的點點驚惶,宋妍搖了搖頭,語氣稀松平常:“不是。秦四爺怎會如此問?”
她說的官話也沒家鄉口音的......吧?
“那姑娘這一手的好蘇繡,是師承何人呢?”秦如松問得隨意。
宋妍有些訝然。不過很快,她便反應過來,上一次補救麒麟補服時,李嬤嬤也在。
“都是與府里的繡娘們學來的。”宋妍蜻蜓點水地搪塞了過去。
恰時,衛昭兩只水汪汪大眼睛里盛滿了驚喜,“你女紅很好嗎?”
前塵往事在眼前一幕幕劃過,宋妍莞爾:“尚可?!?/p>
知畫忙插話:“你那么謙虛作甚?我看闔府里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你女紅好的來!”
秦如松點了點頭,“家母確實對姑娘的繡藝贊不絕口?!?/p>
聽到這些贊揚的話,宋妍心里若無喜悅是不可能的,她兩腮有些熱,謙辭:“李嬤嬤過獎了......”
正此時,對門而坐的秦如松站了起來,“侯府來人了。聽泉——”
三人不約而同站了起來。
不經意間,宋妍發現知畫輕攏了攏頭發,稍整了整衣裙。
宋妍若有所思,便見聽泉循著喚聲轉身,又身形靈活地游走在桌椅座頭間,幾乎眨眼就到了跟前。
“秦四爺?!甭犎厝缢纱蛄藗€躬,爾后,他又對衛昭請道:“六姑娘,主子在外邊馬車里等您?!?/p>
爾后,聽泉側身恭讓。衛昭頂著一張霜打茄子般的臉色,打頭走出了溫暖又喧擠的腳店。
街上稀稀拉拉三兩過客蹣跚而行,好幾家在放炮仗,隱約襯著遠處歌樓舞榭的靡靡之音,格外縹緲。
門口不遠處停著兩輛平平無奇的雙輪馬車,衛昭踩著馬凳掀簾便上了第一輛馬車。
知畫拉著宋妍上了第二輛。
“今日多虧......多有不便......改日......”
車外傳來聽泉的道謝聲,有些模糊,宋妍沒忍住,揭起窗簾一角往外窺去,便見聽泉雙手奉上一張單紅單帖,秦如松面色和潤地接過。
不知怎地,他抬眼朝她這邊看了過來。
二人視線不期而遇。
宋妍的心莫名漏了一拍,只覺這一方簾角燙手,手一松,身子縮回了座位里。
轉而思及是在這煙花之地遇見的此人,宋妍眼里的點點漣漪一絲也無了。
“咦,你怎么了?”知畫探身察看,好奇發問。
“沒什么?!彼五行]話找話,“知畫,侯爺和秦四爺的關系不好嗎?”
“沒有呀,很好呀,侯爺不時得了幅好字畫都會請秦四爺來同賞呢?!?/p>
宋妍怪道:“那為何侯爺不下馬車親自道謝呢?”
聽泉說話說得再漂亮,可正主不露面,顯得既涼薄冷漠又高高在上。
知畫輕輕戳了下宋妍的額頭:“你傻呀!兩個數一數二的俊公子往那兒一站,那得多亮晃晃招人眼!”
宋妍恍然大悟,點了點頭:“對哦,是挺‘招蜂引蝶’的......”
知畫被逗得咯咯直笑,爾后臉上笑意轉為困惑:“瑞雪,我覺得......我覺得你變了好多。”
宋妍剛平復的心跳又亂了些許,她維持著面容的鎮定:“是么?我不記得了。過去的我是如何的呢?”
“你從前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會像今日這般......這般......”知畫手指頭戳著下巴,好似在搜腸刮肚想著描述的詞。
“這般有勇有謀!”宋妍自謔。
“嗯嗯,對!”知畫用力地點了點頭,笑著打趣:“也不會這么厚臉皮,自賣自夸!”
宋妍心底松了口氣,”人大病一場后,性情大變的,也是有的?!?/p>
知畫又點了點頭,”說得也是......“
正說著,一聲鞭子脆響,馬車動了。
一道淡淡的失落鉤在心底。
又要回那四四方方的宅院里了......
無人留意,秦如松負手立在檐下,目送那輛馬車,直至消失在街角。
‘爺,”阿財有些不確定,“那姑娘不就是您前些日子——”
“阿財,”秦如松平聲打斷,“多嘴?!?/p>
阿財立時閉口不言了。他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那姑娘確實是前些日子四爺救下的姑娘。
可他為何要瞞著這眼前人呢?
明明......明明爺待她,是有些不同的......
翌日,晨雞報曉。
砰砰砰——砰砰砰——
急促又用力的敲門聲驟起,將一屋子正在睡夢里的丫頭們都吵醒了。
“誰啊!”臨門的人罵罵咧咧地爬了起來,嘩啦一下開了門,“催催催——催你......喲,是知畫姐姐呀?是來找瑞雪——”
“叨擾了!”知畫匆匆告了個罪,便三步并做兩步地尋至宋妍床前,見人還被子捂著耳朵睡得雷打不動般,便將一雙凍僵的手貼上那紅撲撲的臉蛋兒。
宋妍被凍得一個激靈,醒了。
一睜眼便是知畫立在她跟前,語聲驚訝不已:
“你怎么——”
“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先聽哪個?”知畫俯身過來,在她耳畔低語。
宋妍腦子依舊是有些混沌,躺在床上眼睛半睜半閉,靠著本能回答:“好消息?!?/p>
“六姑娘指名要你去教她女紅?!?/p>
宋妍的睡意一下全無了。
幾息后,她轉而又問:“那......壞消息呢?”
“......侯爺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