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趙升涕淚交加:“我自己也以為就是到衙門問幾句話,路過我娘的湯餅攤,我還跟我娘說給我留碗面,等我回來吃。可是,衙門驗完尸,胡攪蠻纏……”
“放肆!”
旁邊的衙役大喝一聲:“休得對開封府不敬!”
趙升被嚇得連打了好幾個哆嗦,縮著脖子顫聲道:“衙門驗完尸,說我毆打親爺,把我爺打得遍體凌傷,把他打死了。致命傷就是腦袋上的傷。可是我沒打過他啊,我爺腦袋上的口子也是自己撞柜子上的。”
這就更奇怪了。
晏同殊疑惑至極:“你爺前兩天可與人發生過沖突?他身上的傷是否別人打的?”
趙升搖頭。
剛才呵斥趙升的衙役上前一步,拱手道:“晏大人,這事小人知道。”
衙役正色道:“晏大人,小人叫徐丘,京城人。當日李通判是派的小的和同值班的周正一起去附近探查的。小的走訪了附近好幾戶村民,也詢問了趙老二,確認趙耕田近七日沒有與人發生過糾紛。別說斗毆,連口角爭執都沒有。”
晏同殊皺眉:“連口角都沒有?”
“確實沒有。”徐丘語氣篤定,隨即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趙升,低聲道,“晏大人,你可千萬別被這等小子的花言巧語給蒙騙了。這小子就一小混混,這種人嘴里從來沒一句真話的。”
晏同殊微微頷首:“這位兄弟。”
徐丘連忙躬身:“不敢不敢。”
晏同殊禮貌道:“多謝提點。”
眼看晏同殊似乎被說服了,趙升慌了神,嘶聲大喊:“晏大人,我真的是冤枉的,我真沒殺人!”
晏同殊抬手安撫:“你先別急,我再問你幾個問題。”
趙升連連點頭。
晏同殊問道:“趙耕田平日性情如何?”
“那老烏——那老家伙!”剛被衙役訓斥,趙升害怕,及時改口,憤憤道,“嘴巴比糞坑還臭,張口就罵街。慣愛占便宜、搶東西。你就是走在路上吃燒餅,掉顆芝麻到他田里,他都絕不讓你撿,硬說掉田里了,就是他的。”
晏同殊又問:“趙耕田以前安靜過這么長時間不與人發生沖突嗎?”
趙升被問得一怔,仔細回想后,茫然搖頭:“我沒算過時間,但反正他總惹事。”
趙升這么一說,晏同殊心里的疑云更深了。
一個素來惹是生非、罵不絕口的人,連續安分了七天。
不對,太不對了。
晏同殊繼續問:“趙耕田讓你去偷你娘的澆頭配方,你拒絕了,他打你的時候,怎么說的?是不是類似于‘你不去老子打死你’這種話?”
趙升搖頭。
晏同殊瞇了瞇眼:“他不是這么說的?”
“他說……‘打死你個該死的狗雜種’。”趙升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難掩的澀意,“我爺向來不喜我。他覺得要不是我娘生下了我這個兒子,我們現在的房子就是我二叔的了,在我爺心里,我和我娘都是外人,所以他每次都罵我是狗雜種。”
這趙耕田是為了澆頭的配方上門,但是對澆頭配方又并不執拗,奇怪。
晏同殊心念轉換間問道:“你爺找你娘和你要澆頭配方,是不是因為你二叔也開了湯餅攤?”
趙升撇撇嘴,一臉嫌惡道:“他們不僅是開了,還想搶我娘的生意。可惜啊,他們蠢笨如豬,沒那個命,做出來的澆頭又咸又難吃,分量還少,開了一個月不僅沒賺著錢,反倒賠了個底兒掉。”
晏同殊:“好了,我知道了。”
晏同殊讓人將趙升帶了下去,起身,面向徐丘:“徐兄弟。”
徐丘趕忙躬身,連連擺手:“啊呀,晏大人,您一個從四品大官,哪里用得著對咱們這些人這么客氣。您叫我小徐就好。”
話雖如此,但徐丘眉眼間卻掩不住對這份尊重的受用。
他主動詢問道:“晏大人可是還有事情吩咐?”
“徐兄弟,”晏同殊神色肅然,“可否帶我去驗看趙耕田的尸身?”
徐丘還沒說話,珍珠“啊”的一聲大叫:“少爺,你要去看尸體!”
她小臉霎時慘白,一把拽住晏同殊的衣袖:“少爺,別去,咱不去,那尸體可嚇人了,萬一有鬼,還跟著咱回府,陰魂不散……”
“你呀。”
晏同殊屈指,小小地敲了珍珠腦門一下:“別胡說了,這世上哪有鬼?”
珍珠害怕極了,“可萬一呢?”
晏同殊笑了笑:“好了,傻丫頭,待會兒你在門口等我,我和徐兄弟一起過去。”
珍珠張了張口,她不放心晏同殊,可又真的害怕,不敢開口說跟著晏同殊一起去。
徐丘朗聲一笑:“珍珠姑娘別怕,若是真有鬼不識相地跑出來嚇人,我一刀劈了它。”
晏同殊轉向徐丘:“那麻煩徐兄弟了。”
徐丘引路,帶著晏同殊和戰戰兢兢的珍珠來到了停尸的地方——申明亭。
越靠近申明亭,珍珠的小臉就越白。
待到了那扇陰森的大門前,她臉上已血色盡褪,連嘴唇都微微發抖。
她是真的特別特別特別害怕。
徐丘和申明亭的看守官進行溝通后,對方這才放行。
珍珠死死攥著衣角,釘在原地,再不敢往前一步。
晏同殊拍了拍她的肩,便隨徐丘邁入申明亭。
申明亭是位于后院的一個低矮的單層建筑,里面停放著許許多多的尸體。
為了便于尸體的儲存停放,延緩腐壞,申明亭做了特殊處理,里面的溫度比室外溫度低了很多。
因此晏同殊一進門便感覺到了一股刺骨涼氣。
徐丘帶著晏同殊穿過一具具被白布蓋著的尸體,來到中間停放的趙耕田面前,掀開白布:“晏大人,這就是于五日前死亡的趙耕田。”
晏同殊點點頭,走近趙耕田。
趙耕田死了五天,哪怕申明亭溫度較常溫更低,開封府保存良好,尸體仍然出現了腐爛的情況。
不過好在,只是輕微,并不影響查看。
晏同殊問道:“可有仵作查驗的記錄?“
徐丘略一思索:“您問的可是驗狀?”
晏同殊不知道這個時代驗尸記錄叫什么,不過驗狀二字,看名字就像驗尸記錄,她便點了點頭。
徐丘指著墻上說道:“驗狀一般會謄抄三份,一份貼在尸體停放處,便于查看,其余兩份,一份留痕存檔,一份做案卷文書上報。趙耕田的這份應該就在……這里……”
徐丘來到趙耕田尸體頭部方位,從墻上取下一份驗狀,遞給晏同殊:“晏大人,請。”
晏同殊打開,慢慢看了起來。
這份驗狀很……正式……有官府要求的固定格式,清楚地標明了趙耕田身體上被毆打造成的淤青傷痕的各個位置和顏色。
但是要說很用心,倒也沒有。
對趙耕田腦后致命傷的用詞就很模糊,例如皮破出血,血出到什么程度就沒有進行明確的界定。
晏同殊拿著,一一比對上面記錄的傷痕和趙耕田身上的傷痕。
就如驗狀所記錄的,趙耕田身上到處都是淤青,很明顯是被人打的。
徐丘:“晏大人,我就跟你說了,那些殺人犯的話信不得。這些人哪個入大獄的時候不喊冤?前些年有個當街殺人的,被現場抓住,進了大牢還喊冤呢。”
晏同殊也不辯解,只說道:“是,徐兄弟說得有幾分道理,但不查個確實,楊大娘總沒法死心。”
聞言,徐丘嘆了口氣。
那楊大娘他也知道,在衙門口舉著申冤的牌子跪了很久了。
他家里也有老娘,也可憐楊大娘的一顆拳拳愛子之心,但是,殺人就是殺人,不是趙耕田人品惡劣,就活該被打死,不用償命的。
晏同殊將驗狀放回原位,彎腰俯身去查驗趙耕田后腦勺的傷。
據趙升說,趙耕田是自己倒下去,頭撞到了柜子上。
驗狀上仵作的判斷也是同樣,不過仵作猜測趙耕田是被人推倒在了柜子上,造成了死亡。
晏同殊用手撥開趙耕田的頭發。
皮下出血,顱骨沒有骨折。
晏同殊蹲下,仔細查看。
現在她沒辦法把趙耕田的腦袋切開解剖,看不到里面硬膜的情況,但是顱骨沒有骨折,出血量也并不多,有很大可能,這不是致命傷。
若真的不是致命傷,趙耕田是怎么死的?
晏同殊垂眸沉思:“要是能切開腦袋就好了。”
晏同殊想得入神,絲毫沒發現一旁的徐丘從她上手給尸體撥開頭發開始,整個人眼球突出,嘴巴張大,已經震驚到說不出話了。
天啊,這瞧著金尊玉貴,細皮嫩肉的小少爺,居然一來就直接拿手碰尸體。
他剛到開封府的一年時間都不敢啊。
晏同殊扒開趙耕田的衣服。
傷痕很多,錯落分布,沒有規律。
淤青里面顏色最深,是深黑色,四邊呈青紅色。
晏同殊伸手對著淤青按了一下,沒有浮腫。
晏同殊眼角跳了一下:“原來如此。”
徐丘驚了一下,忙問道:“晏大人有了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