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同殊將摘好的菜交給大嬸:“大嬸,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們有事,先走了。”
本就是閑聊,大嬸也不在意晏同殊三人留不留下來,擺擺手就讓他們走了。
金寶駕馬車,載著三個人,飛速來到開封府。
果然在開封府門口,晏同殊見到了楊大娘。
楊大娘枯槁的雙手舉著一張寫著“冤枉”的紙片,花白的頭發像枯了的雜草一樣凌亂。
平日里哪怕打滿了補丁依舊漿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這會兒污濁發黑,漚出了一股難聞的氣味。
她佝僂著身體卑微地跪在地上,膝蓋磨破了,血肉模糊地滲著血。
晏同殊讓金寶靠邊將馬車停下,快步跑到楊大娘身邊。
“楊大娘。”
她喊了一聲。
楊大娘眼神渙散,聞聲遲緩地抬起頭,干裂的嘴唇翕動著。
她跪得太久太久了,身體和精神都已經到了極限。
她看著眼前的人,是一個模糊的人影,她太累了,甚至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男是女。
她只是麻木地機械地,一遍遍地重復:“我兒子是冤枉的,冤枉的。”
晏同殊從懷里拿出一顆人參丸,放進王大娘嘴里,給她吊著命:“楊大娘,你為什么篤定你兒子是冤枉的?是因為趙耕田主動上門挑釁,趙升是誤殺,所以你覺得他罪不至死嗎?”
其實按照本朝律法,誤殺可以從輕發落,不至于死罪,但是趙耕田是趙升的爺爺,殺父殺爺殺母,罪加一等,無可減免。
楊大娘一聽,頓時激動起來,拼命搖頭,嘴唇哆嗦:“不是,不是,我兒子沒殺人,沒殺人,我兒子說他沒殺人……他說他沒殺人……沒殺人……”
楊大娘實在是太累太累了,話音未落,她身體猛地一僵,隨即“咚”地一聲直挺挺向前倒去。
晏同殊趕緊扶她,趙大娘徹底失去了意識,但枯瘦的手仍死死攥著那張寫著“冤枉”的紙牌。
珍珠見狀,也趕緊和晏同殊一起扶著楊大娘。
晏同殊抓住楊大娘的脈搏:“發燒了,身體衰弱,要趕緊送醫。”
金寶這時停好馬車過來了,晏同殊讓金寶先將楊大娘送到醫館治療,并將身上的荷包交給金寶,讓他不要顧忌錢,用最好的藥。
珍珠疑惑地問:“少爺,咱們不跟著去嗎?”
晏同殊搖搖頭,眉頭緊擰:“你覺得趙升會是被冤枉的嗎?”
珍珠撇撇嘴:“趙升這種混不吝的性子,惹出什么事都不稀奇。楊大娘心疼自己兒子,不愿意看到趙升被砍頭,自然要來衙門喊冤。不過說來,那老趙頭也是個大壞蛋。要我說,老壞蛋被小壞蛋打死,都不冤。”
晏同殊垂眸:“是啊,楊大娘平日里就很溺愛這個兒子,什么都縱著他。”
趙升偷她荷包那次,她把趙升當場抓住,也是楊大娘當場下跪求情,苦苦哀求,她這才放了趙升一馬。
“但事關人命,必須謹慎。”
晏同殊想了想,下定決心道:“走,珍珠,咱們去見一見趙升,當面問個清楚。”
珍珠“啊”了一聲:“事情不都很清楚了嗎?還要問什么?”
她小步跟上,“少爺,你不會真相信趙升是冤枉的吧?”
晏同殊:“冤不冤枉,查了才知。若真是鐵案,查證了,楊大娘便也能徹底死了心,踏實過日子。”
不然楊大娘心結解不開,趙升被問斬,楊大娘怕是也會在喪子之痛下,隨了去了。她吃了楊大娘這么久的面,難道就這么干看著?
……
十六歲的晏同殊,雖在在賢林館這種“冷宮”當差,但到底頂著從四品的官職,開封府的衙役自然十分給面子,飛速就將晏同殊帶到了牢房旁邊的小院,并搬來了椅子,讓晏同殊就坐。
不一會兒,趙升被帶了出來。
趙升穿著骯臟的囚服,手腳戴著沉重的鐐銬,因為拒不認罪,他挨了二十板子,兩條腿被打得皮開肉綻,無法站立,是被兩名衙役半拖半架地帶到晏同殊面前的。
衙役將重傷的趙升扔在地上。
往日里趙升愛占小便宜,愛往姑娘堆里湊,偷雞摸狗,屢教不改,被抓了還嬉皮笑臉,看著著實可恨得緊,珍珠也嫌棄這人得很。
可這會兒,看到一個血污污慘兮兮的趙升,珍珠又覺得有些可憐。
真應了那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珍珠搖了搖頭。
晏同殊問道:“趙升,你娘在衙門門口跪了幾天幾夜為你喊冤,你可有話要說?”
趙升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聲音嘶啞:“我還能有什么話說?我還能說什么話?開封府都判了案了,上面批下來,就要被押去菜市口砍頭了,哪還有辦法……我活不了了,活不了了……”
說到最后,趙升淚水滾滾而下,他抬起手想擦了一擦眼淚,奈何手腕早已被鐐銬磨得皮開肉綻,淚水落在上面,反而被辣得更疼了。
晏同殊察覺到趙升語氣里的委屈。
她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氣,努力穩住心神,仔細觀察趙升的表情:“趙升,我問你,當時你和趙耕田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果還想活命,就把當日趙耕田到你家,和你見面之后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一聽這話,趙升忽然激動起來,他雙手撐地,費力地抬起頭,凌亂的發絲黏在汗與血污交織的臉上:“晏大人,你能救我?”
晏同殊目光清冽:“如果你真的是冤枉的,沒殺人,我就能救你。”
趙升灰暗的眼睛登時爆發出對生的強烈渴望,他大喊道:“晏大人,我冤枉啊!”
晏同殊:“你說,在你的視角,當日,你和趙耕田是怎么回事。”
趙升沒聽懂晏同殊這句話里的“在你的視角”是什么意思,但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哪怕這希望微弱渺茫如一片鵝羽,他也只能拼命抓住。
趙升哭道:“晏大人,事發前一天,我和我那些兄弟喝了酒,一直睡到快中午,肚子餓了才醒。起來后,我口干舌燥,正在家里翻找喝的,剛灌了兩口涼水,我爺爺……呸!”
似乎是覺得趙耕田壓根兒不配為人,更不配當他爺爺,趙升啐了口唾沫,改了稱呼,咬牙切齒道:“趙耕田那個狗東西,罵罵咧咧地就沖了進來,張口就將我娘和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趙耕田是個老流氓,張口就是臟話,我雖然是個混混,但我沒用,罵不過他。加上我前一日喝了酒,頭暈腦脹,就更沒力氣罵他了。”
趙升:“不過好在我沒皮沒臉,他罵我一句我就說,嗨,該的,您說得對,我是咱老趙家的種,咱老趙家就是賤,就是狗日的,就是一輩子要飯的命……我沒被趙耕田氣著,反而趙耕田自己被氣了個半死,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說起這個,趙升仿佛忘了自己現在的處境,還得意了起來。
珍珠撲哧一聲笑了。
旁邊的衙役看向她,她趕緊低下頭,用繡帕捂著嘴,壓住笑。
晏同殊也對趙升的渾不吝無奈了:“好了,繼續往下說。”
被姑娘家笑了,趙升面皮發燙,也不好意思起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后來那趙耕田就讓我去偷我娘的澆頭方子,說只要我去偷了,他就還認我當趙家孫子。
我就跟他說,王八殼上鑲屎,你以為你們趙家是個什么金窩?老子不稀罕。然后他伸手就打我,他打我,我就躲。”
晏同殊質疑道:“你沒還手?”
趙升惡狠狠地哼了一聲:“我倒是想還,換了我以前的脾氣,少說抽那老王八十個二十個嘴巴子。”
晏同殊追問:“那你怎么沒還?”
趙升一撇嘴:“那還不是以前我打過老王八一次,我娘為了不讓那老王八到衙門告我,賠了很多銀子,村長還讓人把我吊樹上吊了一夜。
到最后,我娘損失了銀子,我也沒占到好處,后來,我學聰明了,只動嘴不動手,心里盼著氣死那老王八。”
晏同殊嘴角狠狠地抽了好幾下:“你倒是機靈。”
趙升嘿嘿一笑:“那在街邊上混日子,不機靈點,早讓人打死了。”
晏同殊無語了:“我是在夸你嗎?”
趙升縮了縮脖子,低下頭不敢看晏同殊。
晏同殊深呼吸一口氣,壓住火氣:“接著說,然后呢?”
趙升:“老王八追著我打,他打我跑,我們繞著桌子跑了好幾圈,他眼睛又不好,看不清又看不全乎,他能打到個屁。”
趙升語氣里帶著點得意,隨即又垮下臉,“他看打不著我,抄起了旁邊的水壺就要砸我。他多老,我多年輕,他能砸著我?水壺扔過來,我就躲了。躲了,我還對著老王八扮鬼臉,沒想到老王八一動不動……”
晏同殊敏銳抓住這個細節:“怎么個一動不動法?”
趙升:“就……這樣……”
趙升忍著傷痛,笨拙地模仿起當時趙耕田舉起水壺的姿勢。
晏同殊目光如炬,緊盯著他的動作:“他一直保持這個動作?維持了多久?”
趙升搖頭:“具體多久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這樣,然后跟見了鬼一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腦袋嗑柜子上,當場流了血。我嚇壞了,趕緊出去叫人,然后就被一起帶到了衙門里。”
這晏同殊就不明白了。
她問道:“你和趙升全程沒接觸,衙門為什么認定你是兇手?”
一說到這個,趙升那委屈的情緒立刻沖上天靈蓋。
他扯著嗓子哭喊:“晏大人,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