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良容:“姨娘,聽說錢老板家里還有兩個兒子,對您十分尊重。”
一說到這個,陳美蓉激昂的興致就落了下來。
后媽不好當。
尤其她二嫁過去的時候,錢不平家的孩子年齡都大了,十來歲的孩子,已經過了培養感情的時候,現在這兩個孩子對她,是敬重有余,親近不足。
這也是她沒辦法應承周家一萬貫嫁妝的原因,她去錢家的時候太晚了。
那錢,若是她自己賺的,她全給女兒當嫁妝都可以,但是錢家的錢,是錢不平賺的,理所當然,那錢家的錢和鋪面,大部分都要留給錢不平自己的兒子。
她若是去爭,那也太不要臉了,她做不出這等丟人的事。
晏良容小心且仔細地觀察著陳美蓉的臉色,“姨娘,我聽說錢家二公子有意走仕途?”
陳美蓉嘆了一口氣:“是啊,良容,我不瞞你說,錢家開綢緞莊,生意是很好。但是士農工商,商人的身份始終低人一等。錢家兩個兒子,家里老大今年二十六了,性格沉穩,已經娶妻,夫妻和順,兒女雙全。我夫君就想著逐步將錢家綢緞莊的生意交給他打理,全力供養老二考科舉,走仕途。只是唉……”
說到這,陳美蓉就愁。
科舉哪里是那么好考的?
老二考了兩次,皆名落孫山,至今還只過是一個過了州府試的普通學子。
考不上進士,家里產業也不在自己手里,漸漸地,老二心里就不平衡了。
陳美蓉嘆氣道:“今年新帝登基,破格新開一次科舉,家里請了三個師父,希望今年能考中吧。”
要是考不中,老大老二的矛盾怕是緩和不了了,家里肯定亂七八糟。
陳美蓉眼底一片精明:“這一般的夫子怕是不行。”
陳美蓉再度憂愁:“那也沒辦法,我們請的已經是最好的夫子了,有一個還是曾經進過翰林院的。”
晏良容:“那怕是年齡有些大了吧。”
陳美蓉:“都五十多了。”
晏良容:“這科舉每年考的都不一樣,不僅要了解考官的喜好,還要了解皇上的政治抱負。年紀大了,一般都跟不上朝廷的風向。若是有個年輕一些的帶著教導,說不定錢二公子今年就考上了。”
陳美蓉扁扁嘴:“年輕的都當官去了,誰來當夫子?”
晏良容鋪墊到了現在,終于順勢開口道:“姨娘,你看我夫君鄭淳如何?”
陳美蓉眼睛瞬間亮了:“那感情好!鄭淳當年可是第二十名的進士,名列前茅呢。”
見陳美蓉動了心,晏良容立刻接話道:“但是姨娘,如今朝奉郎官職空缺,我夫君想要更進一步,需要些打點。“
陳美蓉興沖沖道:“這好說,我回去就跟老錢說,讓他拿些銀子出來。這種事,互惠互利,他肯定愿意。”
說完,陳美蓉就上馬車跑回家報喜了。
晏良容松了一口氣,今天這一趟,總算沒白來。
希望同殊能官運亨通,到時她和鄭淳也能跟著仕途順遂。
晏良容也款款上了馬車,回鄭府。
剛一進門,下人立刻一個接著一個地去書房通稟。
“完了,母老虎回來了!”
晏良容的兒子鄭克喊了一聲,趕緊將小人書藏了起來。
鄭克挺直脊背,戰戰兢兢地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端正正地拿著書。
鄭淳坐在一旁,手里拿著戒尺。
晏良容走了進來視察。
鄭淳和鄭克屏住了呼吸。
晏良容掃了一眼書房,盯著鄭克:“今日克兒如何?”
鄭淳趕緊說:“我一回來,就檢查了克兒的功課,他十分用功,已經學習了一半了。”
晏良容點點頭,巡視周圍,目光落在了桌上的甜膩的糕點上。
鄭克和鄭淳同時冷汗流下。
鄭淳搶先道:“這是我吃的。”
晏良容剜了他一眼:“你風寒剛好,不能吃這些。”
鄭淳扶著晏良容坐下:“這不是剛吃了藥,嘴里沒味嗎?夫人,你看近日,秋高氣爽,許多地方都在舉辦風箏節,克兒最近學習也很用功,咱們要不帶他出去放松放松。這整日拘在家里學習,人會變笨的。”
晏良容一個眼神不冷不熱地殺過來,鄭淳打了個寒戰,立刻改了說辭:“玩物喪志,小孩子還是應該以讀書為主。”
鄭克一張期待的小臉瞬間垮了下來。
晏良容眼神如疾風掃向鄭克,鄭克立刻挺直脊背,繼續看書。
……
晏府。
晏同殊洗漱完畢,換上紅色官服,帶上官帽,換上官靴,對著銅鏡再三檢查,確認不會殿前失儀后,帶著珍珠金寶上了馬車,入宮謝恩。
晏同殊被太監一路領著,來到了已經八年沒有來過的垂拱殿。
垂拱殿還是那般雄偉莊嚴。
只是舊主已經不在。
謝恩,要行大禮,進殿后,三跪九叩。
晏同殊咬著牙跪拜謝恩。
真是好日子過太久了,居然忘記把八年前那一副“跪的容易”穿上,失算,太失算了。
跪拜結束,首領太監路喜緩步下階,走到晏同殊面前站定,靜候她雙手呈上《謝恩表》。
殿中陷入一片詭異的安靜。
路喜默了片刻,低聲喚了一聲:“晏大人?”
晏同殊嗯了一聲,抬頭,一雙明眸澄澈如水,寫滿無辜與茫然。
路喜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謝恩表謝恩表,這意思就是發自內心地感謝圣上的文書,哪有他一個內侍當著皇上的面開口強求的?
路喜躬身退回秦弈身側,默然侍立。
秦弈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平身。”
晏同殊回道:“謝陛下。”
她起身,站立,垂眸盯著地面。
垂拱殿地面鋪設的是官窯特制的金磚,平整如鏡,色似墨玉,又硬又冷。
秦弈的目光落在晏同殊身上,靜靜審視著。
少年身量約莫七尺。
紅色朝服明亮寬松,交疊執笏的手,指節分明,白皙修長,似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
少年低著頭,看似十分恭敬,但脊背似彎非彎,透著股倔強,倒是和“過分正直”對上了。
秦弈聲音低沉:“抬起頭來。”
晏同殊冷著一張臉抬頭,目光和秦弈對上。
之前登基典禮上,她被安排在了百官之中,最邊邊角角的位置,那個距離壓根兒看不到新帝的面容。
如今乍然初見,晏同殊恨恨地想果然長了副狗皇帝的臉。
一雙不近人情的眼睛幽深晦暗,看人時不見半分暖意,只有洞察一切的審視與久居上位的威壓。
鼻梁如山脊般陡直傲慢。
唇薄而色淡,合寡情薄義之相。
五官臉龐,每一處起伏轉折,似乎都蘊含著山脈之下潛伏的地龍意圖毀天滅地的壓迫。
總之,是個極其討人厭的狗皇帝。
晏同殊毫不掩飾又沒有分寸的打量,讓秦弈十分不悅。
呆頭呆腦。
毫無讀書人的清俊氣質。
準確地說,和帝師常政章的描述給他的印象完全不一樣。
常政章描述時,秦弈頭腦中出現的是一個身量纖秀、氣質文雅、目光如炬、秉性清正的小狀元郎形象。
而他眼前的晏同殊。
活像只呆頭鵝。
做事毫無分寸。
從進殿到現在屢次犯小錯,無半分身為人臣的恭謹。
身量也并不纖細,臉也絲毫不清瘦,反而雙目圓潤,頰邊飽滿,像只……呆頭胖鵝。
很貪吃的那種。
秦弈懷疑,晏同殊不是過分正直,而是腦子不好,轉不過彎,看不懂眼色,才會屢犯圣怒,被先皇明升暗降,扔去賢林館。
秦弈瞇起眼,聲線低沉:“晏同殊。”
晏同殊:“臣在。”
答話時,晏同殊目光微垂,以示恭敬,正好瞥見御案上那方徽州貢硯。
上好的徽州硯,堅硬無比。
要是能一硯臺砸秦弈腦袋上,說不定能讓他腦袋開花,當場一命嗚呼。
秦弈語氣復雜:“你可知權知開封府事的職責有哪些?”
晏同殊低頭答道:“權知開封府事,總領府事,主管開封府民政、司法、賦役、戶口,需為民請命,周全自身……”
晏同殊一邊流暢地回答一邊思索,聽說今夜會有一場大雨。
這個季節,電蛇狂舞。
若是能一道閃電劈死新帝,那她說不定就能愉快回賢林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