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沉默。
這句話落地之后,店內只余無盡的沉默。
許久,男子冷淡凌厲的眉眼間,才緩緩浮現一絲錯愕與茫然。
這茫然轉瞬即逝,消失的極快,若不是我眼力超群,幾乎捕捉不到。
這,該不會是當真了吧?
我心中微微有些訝異,便見男子忽然收了面上的神色,站起身,邁動修長的雙腿直朝我而來。
男子身形極高,極闊,隔老遠看便知其不凡,而驟然迫近時,那比人高一個頭所帶來的壓迫感,以及身上淡淡的煙草味,更是讓人窒息。
我心道果然如此,舌尖微抵,舔上那顆被我藏在口中,泛著隱隱‘冷意’的鬼牙,正要動手,余光便見男子從隨身的單肩包里取出什么東西,又反手將之扔在柜臺之上。
男子寒著臉,冷硬道:
“我不賣身。”
“這件東西你收下,今日這牙,能不能鑒?”
那件裹著厚實布料的東西在玻璃柜臺上磕碰,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這回,換我全然愣住。
不,不打?
加,加錢?
視線在柜臺上,與男子身上來回掃描。
忽然,我就悟了——
老爺子也不是蠢蛋,什么樣的客人能得罪,什么樣的客人不能得罪,他開了幾十年的店,一清二楚。
他拿走對方的鬼器,打發對方十年后再來,而且對方還當真十年后才來......
這不是天選冤大頭,不,這不是天選客人嗎?
那一瞬,我仿佛頓然開悟一般,確信今夜,當真是我的命定之夜。
我將口中已經含有一陣的鬼牙吐出,一邊去查看柜臺上的東西,一邊慢聲細語道:
“自然是可以......”
店鋪不算大,我說著話靠近柜臺,柜臺旁的男子便下意識閃身退了半步。
這動作一出,我和他兩人都是一愣。
雙目對視,男子再次板著臉,冷硬吐字道:
“現在就要鑒牙。”
又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樣。
不過這回,我倒比對方進門時多了些興致,也再沒了先驗貨再辦事的想法。
畢竟,有些收獲,可比明面上看到的東西更多。
我將柜臺上的那包東西收起,隨意笑道:
“好,您給我牙齒,我來試試。”
“不過事先說好,如果我的能力不足以幫您‘看’到更多東西,您給我的東西,我是不還的哦?”
之所以這樣多解釋一句,其實差不多就是‘免責申明’。
屠家人的血脈很有意思,能執掌一切有關于‘牙’的東西。
甚至連那些因伴隨牙主生長,而沾染些許牙主執念與記憶的東西,也能‘窺探’。
不過,這種‘窺探’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而是隨著血脈,因人而異。
例如這男人今日說的‘鑒牙’,其實只需要屠家人將需要鑒定的牙放入自己天生缺牙的牙槽之中,多多少少就能‘看’到一些東西。
但,根據鑒定的難度,以及牙齒的強度,有些人能看到的東西多,有些人能看到的東西少。
此人說十年前老爺子沒給出答案,那以此反推,對方給出的牙齒,應該很難鑒定。
如此一來,先多嘴說一句,免得對方再將東西要回去,也是應當的。
雖然,以我現階段對男子的了解,不太像是會把東西要回去的樣子......
我再一次笑瞇瞇地往男子身旁走了一步,開口問道:
“牙齒在哪里呀?”
男子聽到免責申明,似乎并不意外,只是一邊往后又挪了小半步拉開與我的距離,一邊操著一口略微低啞的嗓音,悶聲道:
“我給出的東西,不會收回?!?/p>
果決,獨斷。
甚至帶有一絲大男子主義。
不過說實話,我真的是很少見到這樣一本正經的人。
許是見我含笑看他,男子垂眼,很快再次從隨身攜帶的單肩包中取出一方封閉嚴實的木盒,鄭重遞給我:
“牙齒在這里?!?/p>
那是一方不過兩根指頭大小的木盒,周身篆刻著密密麻麻的繁復紋路。
我將小木盒接過,一層層打開男整裝好的包裝,這才赫然發現,男子今日要鑒定的牙齒,竟然是一顆人牙!
先前也說過,蒼南屠家內里雖然亂成一鍋粥,可對外的立場,卻是一直沒怎么變過。
我們只做鬼牙的生意,有關于人牙的買賣,則被列入家規之中,極少觸碰。
面前這男子裹挾一身寒意而來,見水鬼而不驚,不但認識老爺子,談及的東西也都是‘鬼器’一流,一看就是‘陰門行當’的人。
我先前還以為......
這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手上的動作卻一點兒沒停。
我將木盒內里那顆分外茁壯的牙齒捏在手心,旋即放入自己的下牙槽之中。
【霧氣是突然彌漫的。
只一瞬的視野模糊,而后,周遭便從老舊鋪面,一下墜至一片純白之中。
那是一片翻滾的、貪婪的純白。
腳下是虛浮柔軟的地面,仿佛踩在純白的血肉之中,每一步都震顫不休,似乎隨時會墜落。
然后,聲音來了。
起初是零星的呼喚,帶著遲疑:
“……羊舌偃……?”
“……羊舌偃……?”
緊接著,更多聲音炸開,如同投入靜湖的巨石,激起無數漣漪。
“羊舌偃回來了!過來!快過來??!要開始了,儀式要開始了!”一個女聲尖利地嘶喊,幾乎破音。
“阿偃救我!我看不見你!救我——!”又一個年輕的男聲,帶著哭腔的絕望。
“錯了!全錯了!他們在誆騙你,別聽他們的!”一個蒼老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咆哮。
“這里!看著我!我在這里!”“拉住我的手!”“不!別過去!”
無數個聲音,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同時從四面八方涌來。
它們撕扯著這片純白的寂靜,繼而化作一場歇斯底里,毫無意義的哭嚎。
每一個都在尖叫,在哀求,在命令,在崩潰.......
而后,又在一聲極為微弱的墜地聲后,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牙。
一顆牙。
那是一顆牙落在地上的聲音。
我邁步走過雪白虛浮的地面,試圖觸碰那顆牙齒,結果,剛剛伸出手去捏到牙齒,距離指尖半掌處,便又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墜落聲。
又一顆雪白的牙齒墜落。
而后,便是第三顆,第四顆......
連串的牙齒依次排開,綿延向遠處無邊無際的慘白之中。
鉤直餌咸。
我自然不可能撿著‘誘餌’一般的牙齒而去,不過,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我不去,牙齒來找我了。
字面意思的‘牙齒來找我’。
遠處那團蠕動的純白眼見我不過去,便開始扭曲抽搐,旋即一個‘渾身雪白’的巨型生物緩緩自純白中現身,朝我緩緩靠近。
它每挪動一步,便有叮叮當當窸窸窣窣的清脆磕碰聲傳來——
牙齒。
牙齒。
漫天數不清的牙齒,居然凝結成一團,正在朝我迫近?。。?/p>
這場面,不跑就是傻子。
我干脆利落轉身就跑,可那身后的‘牙齒怪’卻仍窮追不舍,甚至用牙齒磕碰時發出的聲音,再次拼湊成一句話——
“羊舌偃——”
“快回來,牙祭要開始了——”】
“砰——?。。 ?/p>
玻璃柜臺發出一聲巨響,‘奔跑’時猛然抬起的右腳后知后覺傳來痛感。
我吐出嘴里的牙齒,擦了擦額角的細汗,詢問出了那個我早該問出的問題:
“還沒請教,客人叫什么?”
那男子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我,聞言左眼中的重瞳微微晃動一瞬,方道:
“羊舌偃?!?/p>
“我叫,羊舌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