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黑水河的霧,濃得有些邪性。
它不是那種輕飄飄的紗,而是一團團濕漉漉、黏糊糊的棉絮,堵在人的嗓子眼和鼻腔里。站在岸邊,伸出手去,五根指頭都看不全乎。這霧里還帶著一股子生鐵銹蝕的腥味,混著河底爛泥的腐臭,直往人骨頭縫里鉆。
江鼎沒有睡。
他獨自一人坐在斷崖口側面的一塊突出的巖石上。這里是整個河段最好的觀察點,也是風口。冷風裹著水汽,把他那件黑色風衣打得濕透,緊緊貼在身上。
但他就像沒感覺一樣,一動不動,只有手里那根自制的卷煙,明滅不定的火光在霧氣中閃爍,像一只隨時會熄滅的鬼火。
他的耳朵貼在巖壁上,聽著。
不是聽風聲,也不是聽水聲,而是聽那藏在風水之下,更深沉的動靜。
地老鼠的情報沒有錯。
在那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絲極其微弱、但非常有規律的“吱呀——”聲,順著水面傳了過來。
那是巨大的木質船身在水流作用下,內部榫卯結構互相擠壓發出的聲音。聲音很遠,很悶,就像是有一頭遠古巨獸正在河底翻身。
來了。
大晉的水師船隊。
江鼎把煙頭按滅在巖石上,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他沒有發信號,只是轉身走向營地。
此時的北涼營地,安靜得可怕。
他們中的很多人還在暈船的余韻中掙扎,臉色蒼白,但每個人的手里都死死攥著武器。陌刀擦得雪亮,強弩已經上了弦。
河灣的隱蔽塢里,那兩艘涂成墨黑色的“車輪船”靜靜地停泊著。
瞎子坐在頭船的甲板上。他依然蒙著那塊黑布,背著那個沉重的黑鐵箱子,懷里那根加了鉛塊的竹杖橫在膝蓋上。
他聽到了腳步聲。雖然很輕,但他知道是誰。
“江大人。”瞎子沒有回頭,只有那個嘶啞難聽的聲音在霧中飄蕩。
“聽見了?”江鼎走過去,站在船頭。
“三里外。頭船很大,吃水很深,劃槳聲有些亂,應該是逆風行船累了。”瞎子的耳朵動了動,就像是在捕捉空氣中的每一絲震動,“后面跟著的船隊很長,至少有五十艘。”
“那就是他們的糧船隊。”江鼎低聲說,“宇文無敵很謹慎,把鐵甲樓船放在最前面開路。”
瞎子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只是用那只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摸著船頭那個冰冷的大酒壇子——“水底龍王炮”。
“怕嗎?”江鼎突然問了一句。
瞎子笑了。他很少笑,這一笑,臉上那幾道縱橫交錯的刀疤就扭曲起來,顯得格外猙獰。
“江大人,咱是瞎子,本來就生活在黑里。這霧再大,能有咱眼里的黑大?”
他抬起頭,那雙看不見的眼睛似乎穿透了迷霧,望向了未知的遠方。
“咱就是想聽個響。”
“聽個大響。”
江鼎沉默了片刻,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瞎子那瘦削卻如生鐵般堅硬的肩膀。
“去吧。把那響聲帶回來。”
……
黑水河下游,三里外。
大晉水師旗艦,“鎮海號”樓船。
這是一艘真正的龐然大物,五層樓高,船身包裹著厚厚的鐵皮甲。即使在這樣大霧逆風的天氣里,它依然像一座移動的水上堡壘,穩穩地壓著河面前行。
船頭,大晉水師提督宇文無敵正披著一件華麗的錦狐大氅,手里轉著兩個鐵膽,站在望樓上。
他長得和陸軍統帥宇文成都并不像。宇文成都是那種橫練的肌肉猛男,而宇文無敵則白凈斯文,臉上總是掛著那種世家子弟特有的慵懶和傲慢。
“這霧,來得真是時候。”
宇文無敵看著周圍白茫茫的一片,抱怨了一句,“什么都看不見,真晦氣。”
“提督大人,這霧對咱們也是好事啊。”旁邊的副將討好地說道,“這么大的霧,北涼那些旱鴨子就算想偷襲,也找不著咱們的船隊。這五十萬石軍糧,穩了!”
宇文無敵冷哼一聲:“偷襲?就憑李牧之那一窩騎馬的?他們要是敢下水,本督能讓他們一個個都喂了王八!”
他雖然嘴上這么說,但那雙總是瞇著的眼睛卻一直警惕地盯著水面。
“這斷崖口是個險地,水流急,河道窄。傳我的令。”
宇文無敵手中的鐵膽咔噠一響。
“解開連環索,各船拉開五十步距離,防止碰撞。讓纖夫營的人加把勁,天亮前必須通過這段鬼地方!”
“還有。”
他指了指船頭兩側那些巨大的投石機和床弩。
“所有床弩上弦,火箭備好。瞭望哨眼睛都給我瞪大了!只要看見前面有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晃蕩,不用請示,直接給老子射成刺猬!”
“是!”
隨著命令的下達,沉重的鐵鏈在甲板上拖拽,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龐大的船隊陣型開始松動,拉成了一條長達數里的長蛇陣。
宇文無敵轉得很得意。他覺得自己的判斷無比正確。這種天氣,這種地形,只有這樣才是最安全的。
但他怎么也沒想到。
就在他下令解開船隊的保護索,隊伍拉得最長、最松散的那一刻。
在前方最狹窄、水流最急的那片黑霧里。
兩個潛伏已久的幽靈。
動了。
……
北涼,河灣塢口。
“松纜繩!”
隨著一聲低喝,兩艘車輪柯被推離了岸邊。
“踩!”
船艙底部,五十名光著膀子的敢死隊員,咬著木棍,雙腳猛地發力。
“吱——嘎——”
沉重的木制齒輪開始轉動。巨大的明輪拍打著水面,發出沉悶的水聲。
這聲音并不大,尤其是在這風高浪急的峽谷里,很容易被忽略。
但在瞎子的耳朵里,這就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戰鼓聲。
船身一震,就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大手推了一把,速度瞬間起來了。
這船真的不穩,晃得厲害。站在船頭的江鼎不得不死死抓住欄桿,胃里那種翻江倒海的感覺讓他只想吐。
但他忍住了。
瞎子盤腿坐在船頭甲板的正中央,就像是生根在了那里。他的耳朵高高豎起,身體隨著船身的搖晃而微調,就像是一個天然的陀螺儀。
“江大人,不用看。”
瞎子的聲音在風中飄忽不定。
“聽我的。”
“左舵三,避開暗礁。”
江鼎沒有猶豫,猛地向左扳動舵柄。船身一個急轉彎,幾乎是擦著一塊露出水面的尖利礁石滑了過去。船底的木板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但萬幸沒有漏水。
“回正。全速。”
“右前,兩百步,有大家伙過來了。”
瞎子的語速越來越快,但聲音依然平穩如冰。
“那是……他們的先鋒船。”
江鼎透過望遠鏡,隱約看到前方黑霧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影。船頭的燈籠散發著昏黃的光暈,就像是怪物的兩只眼睛。
“撞上去?”江鼎問。
“不。”
瞎子搖了搖頭。
“那是鐵王八,撞不動。”
“稍微偏一點。右舵一。從它側面……滑過去。”
江鼎咬牙,再次扳舵。
小小的車輪柯就像一條滑溜的泥鰍,在千鈞一發之際,貼著大晉樓船那掛滿甲盾的船舷滑了過去。兩者最近的距離甚至不到一丈!
樓船上的大晉水兵甚至聽到了明輪拍水的聲音,有人驚恐地大喊:“什么東西?!水鬼?!”
幾支冷箭射了過來,釘在車輪柯的船板上,發出一陣篤篤聲。
但因為霧太大,沒有一支箭射中人。
“別理他們。”
瞎子的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興奮的顫抖。
“大家伙在后面。”
“正前方。三百步。第二艘。那是他們的……糧草旗艦。”
“江大人。”
瞎子蒙著黑布的臉轉向江鼎,雖然看不見眼睛,但江鼎能感受到那股灼熱的戰意。
“下令吧。”
“全速……沖刺。”
江鼎深吸一口氣,把快要涌到喉嚨口的酸水強壓下去。
他對著船艙底部的傳聲筒,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了決戰的吼聲:
“兄弟們!不想餓死的!”
“給老子……踩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