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城 · 刺史府 · 后堂】
一大早,周扒皮的官帽都沒戴正,鞋跑掉了一只,跌跌撞撞地沖進了后堂。
“參軍!參軍救命啊!”
周扒皮一臉煞白,手里捏著一張剛送來的加急塘報,抖得像帕金森。
江鼎正坐在太師椅上,手里端著個粗瓷大碗喝小米粥,桌上擺著兩碟咸菜。他對面,李牧之正在擦拭那把跟隨他多年的橫刀。
“慌什么?”
江鼎放下碗,夾了一筷子咸蘿卜條。
“天塌了?”
“比天塌了還嚴重!”
周扒皮帶著哭腔喊道:
“京城來人了!是司禮監的劉公公!帶著圣旨來的!”
“說是來嘉獎咱們‘平亂有功’,實際上……實際上肯定是來查賬的啊!”
周扒皮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完了……要是讓他看見這滿城的黑……哦不,北涼軍,再看見那些士紳都被咱們給收拾了,我這腦袋……肯定得搬家啊!”
江鼎嚼著蘿卜條,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他咽下去,擦了擦嘴。
“劉公公?”
江鼎看向李牧之,“老李,這人你熟嗎?”
李牧之停下擦刀的手,冷笑一聲。
“熟。劉瑾。嚴嵩的干兒子,司禮監的二把手。出了名的‘劉三刀’。”
“哪三刀?”江鼎問。
“一刀刮地皮,二刀刮官油,三刀……刮民脂。”
李牧之把刀歸鞘,“咔嚓”一聲。
“這人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據說他出門撒尿,都得讓地方官把尿壺換成金的。”
“嚯,講究人啊。”
江鼎樂了。
他站起身,走到周扒皮面前,把他扶起來,順手幫他把歪掉的官帽扶正。
“周大人,別怕。”
“既然是來要錢的,那就好辦。”
“這世上,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可是……可是這滿城的北涼旗號……”周扒皮指了指外面。
“撤了。”
江鼎淡淡地說道。
“傳令下去,把‘替天行道’的大旗先收起來,換上大乾的龍旗。”
“黑龍營的兄弟們,把盔甲去了,把神臂弩收起來,換上紅纓槍和樸刀。”
“咱們今天不演反賊。”
江鼎拍了拍周扒皮的肩膀,笑得很玩味。
“咱們今天演……鄉勇。”
“這劉公公不是喜歡刮地皮嗎?那咱們就陪他好好刮一刮。”
……
大乾的儀仗隊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一頂八抬大轎,在那條剛剛修補好的水泥路上,走得四平八穩。
轎簾掀開,露出一張白白凈凈、卻透著股陰狠勁兒的臉。
劉瑾手里捏著方手帕,捂著鼻子,一臉嫌棄地看著窗外。
“這冀州……怎么一股子窮酸氣?”
劉瑾尖著嗓子說道,“咱家聽說這兒鬧了災,怎么連個要飯的流民都看不見?周扒皮把人都埋了?”
旁邊的干兒子連忙賠笑:
“干爹,那周刺史不是報功說‘平亂’了嗎?估計是把流民都趕走了吧。”
“哼,平亂?”
劉瑾冷笑一聲,“就憑他那點本事?我看也就是花錢買平安。”
“不過也好。既然平了亂,那這冀州的府庫里……應該還有點油水吧?”
正說著,轎子停了。
周扒皮帶著冀州大小官員,跪在路邊迎接。
江鼎和李牧之并沒有跪,而是穿著一身不起眼的布衣,混在后面的護衛隊伍里。
“臣冀州刺史周某,恭迎天使!”周扒皮磕頭如搗蒜。
劉瑾沒下轎,只是懶洋洋地抬了抬手。
“起吧。周大人,咱家可是帶著萬歲爺的賞賜來的。你這‘平亂’有功,嚴閣老在萬歲爺面前,可是替你說了不少好話啊。”
“謝主隆恩!謝閣老栽培!”周扒皮冷汗直流。
“行了,進城吧。”
劉瑾放下簾子,“咱家累了,先去府衙歇歇。對了,把你奏折里說的那個……那個什么‘鄉勇首領’,也叫來。咱家要看看,是什么樣的草莽英雄,能替朝廷分憂。”
周扒皮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江鼎。
江鼎站在人群里,微微點了點頭。
……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但這頓飯吃得極其壓抑。
劉瑾坐在主位上,身后站著四個帶刀的大內侍衛。
周扒皮坐在下首,屁股只敢坐半個椅子邊。
而江鼎,則以“鄉勇團練使”的身份,坐在末席。
“周大人啊。”
劉瑾放下酒杯,用小拇指剔了剔牙。
“這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咱們談談正事吧。”
“公公請吩咐。”
“咱家這次來,除了宣旨,還有個差事。”
劉瑾瞇著眼,像一條盯著獵物的毒蛇。
“嚴閣老說了,京城國庫空虛,這北邊的戰事吃緊。你們冀州既然平了亂,那這去年的‘秋稅’,還有今年的‘遼餉’,是不是該補齊了?”
“啊?”
周扒皮傻眼了。
冀州剛遭了大災,又被北涼“洗劫”了一遍,哪里還有錢交稅?
“公公……這……這冀州赤地千里,百姓剛能吃上飯……”
“啪!”
劉瑾猛地一拍桌子,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周大人,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你在奏折里不是說,‘士紳踴躍捐糧,散盡家財’嗎?既然有錢捐糧,怎么就沒錢交稅呢?”
“難道說……你是欺君?”
這帽子扣下來,是要死人的。
周扒皮嚇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下官不敢!下官不敢!實在是……”
“實在是沒錢了。”
一個突兀的聲音響起。
劉瑾一愣,轉頭看向末席。
說話的正是江鼎。
他沒站起來,依舊大馬金刀地坐著,手里還剝著個花生。
“大膽!”
劉瑾身后的小太監尖叫道,“你是何人?敢在劉公公面前坐著說話?!”
“在下江鼎。”
江鼎把花生米扔進嘴里,拍了拍手。
“也就是公公要找的那個……鄉勇頭子。”
“哦?”
劉瑾上下打量了一下江鼎。
一身布衣,看著不像個官,倒像個地痞流氓。但那股子氣勢,卻讓他這個閱人無數的老太監感到一絲不舒服。
“原來是江團練。”
劉瑾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怎么?周大人沒錢,你也想替他哭窮?咱家可聽說,你們這支‘鄉勇’,裝備精良,連北涼的黑龍營都不怕啊。”
“怕,當然怕。”
江鼎笑了笑,站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劉瑾面前。
大內侍衛剛要拔刀,被李牧之一個眼神瞪了回去。那是一種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殺氣,讓那幾個侍衛本能地僵住了。
“劉公公。”
江鼎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那是北涼銀行的匯票。
“朝廷要錢,我們理解。畢竟大家都要吃飯嘛。”
江鼎把匯票輕輕放在桌上,推到劉瑾面前。
劉瑾瞥了一眼上面的數字。
五萬兩。
他的眉毛挑了挑。這手筆,不小。
“這是給公公的茶水錢。”江鼎壓低了聲音。
劉瑾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手不動聲色地按住了那張匯票。
“算你懂事。但這國庫的虧空……”
“國庫的虧空,冀州確實拿不出來現銀了。”
江鼎嘆了口氣,一臉的無奈。
“您也看見了,這地皮都被刮了三層了。再刮,就只能刮骨頭了。”
“不過……”
江鼎話鋒一轉。
“雖然沒現銀,但我們有點土特產。”
“土特產?”劉瑾皺眉,“什么破爛玩意兒能抵幾十萬兩稅銀?”
“公公請看。”
江鼎拍了拍手。
鐵頭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托盤上蓋著紅布。
江鼎掀開紅布。
一瞬間,整個大廳都被照亮了。
那是一整套晶瑩剔透、毫無雜質的玻璃茶具。在燭光下,流光溢彩,宛如神物。
旁邊,還放著幾塊雕刻精美的香皂,散發著濃郁的玫瑰花香。
“嘶——”
劉瑾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瞬間直了。
作為皇宮里的人,他當然識貨。這玩意兒在京城黑市上,那是價比黃金啊!而且有價無市!
“這……這是北涼貨?”
劉瑾顫抖著手,拿起一只玻璃杯,愛不釋手地撫摸著。
“是。”
江鼎湊到劉瑾耳邊,像個魔鬼一樣誘惑道。
“公公,這玩意兒在京城賣多少錢,您心里有數。”
“這一套茶具,抵一萬兩稅銀,不過分吧?”
“這香皂,一塊抵十兩,不過分吧?”
“我給您準備了十車。”
江鼎伸出十根手指。
“您把這些帶回去,交一部分給萬歲爺,說是冀州士紳進貢的祥瑞。”
“剩下的……”
江鼎指了指劉瑾的袖子。
“剩下的,您自己在京城開了鋪子賣。這利潤……怕是比您刮十年地皮還要多吧?”
劉瑾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
他算過賬了。
如果真有十車這種貨色……那可是幾百萬兩的生意啊!
什么稅銀?什么遼餉?
在如此巨大的暴利面前,那些都是屁!
“咳咳。”
劉瑾迅速把那張五萬兩的匯票揣進懷里,臉上的陰狠瞬間變成了燦爛的菊花笑。
“哎呀,江團練……哦不,江老弟!”
劉瑾一把拉住江鼎的手,那叫一個親熱。
“我就說嘛!這冀州地靈人杰,定有高人!”
“這哪里是土特產?這分明是……一片孝心啊!”
“那這稅銀的事……”周扒皮小心翼翼地問道。
“什么稅銀?”
劉瑾眼一瞪。
“冀州遭了大災,百姓困苦,萬歲爺圣明,早已下旨免了今年的賦稅!咱家回去自會向萬歲爺稟報!”
“至于這些祥瑞……”
劉瑾看著那一托盤的寶貝,眼神貪婪。
“咱家就辛苦一趟,替你們帶回宮去,給萬歲爺和娘娘們把玩把玩。”
“公公辛苦。”
江鼎拱了拱手,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對了。”
劉瑾突然想起了什么,壓低聲音問江鼎:
“江老弟,這貨源……以后還能有嗎?”
“有。”
江鼎點了點頭。
“只要公公在京城替咱們冀州‘美言’幾句,哪怕是嚴閣老想找麻煩,公公也能擋一擋……”
“這貨,每個月都有孝敬。”
“妥了!”
劉瑾一拍大腿。
“江老弟放心!以后這冀州的事,就是咱家……哦不,就是嚴閣老的事!”
“誰敢動冀州,就是斷咱家的財路!咱家跟他拼命!”
……
第二天一早,劉瑾帶著那是十車“祥瑞”,心滿意足地走了。
走的時候,他還特意拉著江鼎的手,依依不舍,仿佛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看著遠去的儀仗隊。
李牧之吐掉嘴里的草根,一臉的鄙夷。
“長風,你就這么把好東西送給他了?這可是資敵啊。”
“資敵?”
江鼎看著劉瑾的背影,冷笑一聲。
“老李,這叫‘喂豬’。”
“這豬吃得越肥,他在京城就會越維護咱們。因為咱們是他的搖錢樹。”
“而且……”
江鼎指了指那些玻璃和香皂。
“那些東西,到了京城,會迅速抽干大乾權貴們的銀子。”
“劉瑾賺得越多,大乾的國庫就越空。”
“等到有一天,咱們大軍南下的時候。”
“這個吃得腦滿腸肥的劉公公,就是咱們最好的……內應。”
“走吧。”
江鼎轉身回城。
“朝廷的麻煩暫時解決了。”
“接下來,咱們該好好收拾收拾這冀州城里……剩下的爛攤子了。”
“比如……”
江鼎看向城東。
“那個一直不肯交出土地、還在暗中勾結土匪的……王員外。”
“既然劉公公都走了,咱們的刀,也該亮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