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 · 花廳】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桌上,照亮了那幾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面。
面做得地道,湯清面白,上面臥著兩個煎得金黃的荷包蛋,撒了一把嫩綠的小蔥花。
江鼎一點都沒客氣,把頭埋在碗里,吃得呼嚕震天響。必勒格蹲在他旁邊的椅子上,也是同樣的吃相,看來這“師徒倆”在生活習慣上已經高度同步了。
李牧之坐在一旁,吃得斯文些,但速度也不慢。
唯獨長樂公主趙樂,沒有動筷子。她穿著一身便于行動的素色常服,手里拿著一本賬冊,正在眉頭緊鎖地核對著什么。
“嫂子,別算了。”
江鼎把碗里的湯喝了個精光,滿足地打了個飽嗝,“這面都要坨了。咱們北涼人有個規矩,天大的事,吃飽了再說?!?/p>
趙樂抬起頭,看了一眼這個毫無坐相的參軍,嘴角微微上揚,卻不是因為開心,而是因為一種釋然。
“參軍,這本賬,不算不行?!?/p>
趙樂把賬冊推到江鼎面前。
“昨晚你們在后花園‘干活’的時候,我讓人連夜把府里的庫房清點了一遍。”
“這公主府雖然是皇兄賜的,但里面大半的東西都是內務府的‘官產’,帶不走。能帶走的,只有我的嫁妝,還有這些年攢下的一些私房?!?/p>
江鼎隨手翻了翻賬冊,眼睛頓時亮了。
“嚯!嫂子是個富婆??!這金銀首飾、古董字畫,加起來少說也有個十萬兩吧?”
“已經沒有了。”
趙樂淡淡地說道。
“什么?”江鼎一愣,“遭賊了?”
“賣了?!?/p>
趙樂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天不亮的時候,我讓管家拿著我的印信,去把這京城里最大的幾家當鋪都敲開了。所有的首飾、古董、甚至那張紫檀木的拔步床,全都死當。”
“換成了三萬兩現銀,五百石細鹽,還有兩千斤藥材?!?/p>
“現銀在后院裝車,物資已經讓地老鼠掌柜的接手了?!?/p>
大廳里安靜了一下。
李牧之放下筷子,看著自己的新婚妻子,眼神中滿是驚訝。
“樂兒,那些……都是你母親留給你的念想?!?/p>
“念想救不了命?!?/p>
趙樂放下茶杯,目光清澈而堅定。
“將軍,既然嫁雞隨雞,我就得為咱們以后打算。北境苦寒,我要那些金釵步搖有什么用?給蠻子看嗎?”
“我想好了。到了北涼,我也不能吃白飯。我會織布,也會算賬。聽說江參軍的工坊里缺人管后勤?我可以試試?!?/p>
江鼎看著這位公主,突然笑了。
他站起身,鄭重其事地沖著趙樂拱了拱手。
“嫂子,我江鼎這輩子沒服過幾個女人。您是第一個?!?/p>
“您這哪里是去隨軍啊,您這是去當‘大管家’??!行!以后北涼工坊的內務,歸您管了!我那兒正缺個能鎮得住場子的老板娘呢!”
趙樂被他逗笑了,原本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
“那就這么說定了。不過……”
趙樂看了一眼門外。
“咱們什么時候走?昨晚的事,皇兄雖然還沒發作,但宮里已經傳出話來,說是讓咱們‘即刻離京’,連謝恩都不用了?!?/p>
“那是他怕了?!?/p>
江鼎冷笑一聲,“五百個人頭堆在午門外,就算是皇帝,也得掂量掂量。他是怕咱們賴在京城不走,再給他惹出什么亂子來?!?/p>
“咱們是得走。不過走之前,還得去見一個人?!?/p>
江鼎整理了一下衣領,從懷里掏出那張有些皺巴的請柬。
“嚴閣老那邊,茶應該已經泡好了?!?/p>
……
這里是京城最清靜、也最昂貴的茶樓。平時往來的都是些大儒名士,或者是想要附庸風雅的權貴。
頂樓的雅間里,檀香裊裊。
當朝首輔嚴嵩,一身布衣,正坐在窗邊,慢條斯理地燙著茶杯。
當江鼎和李牧之推門而入時,嚴嵩甚至連頭都沒抬。
“來了?坐?!?/p>
嚴嵩倒了兩杯茶,推到對面,“這是今年的雨前龍井,嘗嘗。出了這京城,可就喝不到這口了。”
李牧之坐下,腰桿筆直,手依然習慣性地放在膝蓋上——那里原本是掛刀的位置。
江鼎倒是隨意得很,一屁股坐下,端起茶杯像牛飲水一樣灌了一口。
“淡了點。不如咱們北涼的燒刀子有勁?!?/p>
“年輕人,火氣別這么大?!?/p>
嚴嵩笑了笑,那雙渾濁的老眼中閃爍著精光,“昨晚那五百顆人頭,火氣還不夠大嗎?老夫聽說,陛下今早連早朝都沒上,說是頭風犯了?!?/p>
“那是陛下龍體欠安,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江鼎放下茶杯,笑嘻嘻地看著嚴嵩,“閣老今天找我們來,不會就是為了請我們喝茶吧?那張圖紙,您老還沒給錢呢。”
“錢,老夫已經讓人送去‘天上人間’了。”
嚴嵩從袖子里掏出一塊腰牌,放在桌上。
那是一塊純金打造的腰牌,上面刻著一個“通”字。
“這是兵部和戶部聯合簽發的‘通關令’?!?/p>
嚴嵩淡淡地說道,“有了這塊牌子,你們回北涼的路上,沿途關卡不會阻攔。哪怕你們帶著那一千車‘違禁品’,也沒人敢查。”
李牧之眼神一動。
這是一份大禮。
要知道,他們這次回去,不僅帶了八百套鐵浮屠重甲,還帶了大量的鹽鐵物資,甚至還有工匠。如果沒有這塊牌子,沿途的州府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扣下他們。
“閣老這是何意?”李牧之問道,“您不是一直視我為眼中釘嗎?”
“那是以前。”
嚴嵩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看著窗外那繁華的京城。
“牧之啊,老夫雖然是個奸臣,但我也是大乾的臣子。”
“這大乾的江山,已經爛到根子里了。趙無極雖然死了,但還有無數個趙無極。陛下……也不是當年的陛下了?!?/p>
嚴嵩轉過頭,深深地看著李牧之。
“北涼,是這大乾最后的一塊骨頭。如果連你也折了,這天下,就真的要姓‘蠻’或者是姓‘晉’了?!?/p>
“老夫送你們走,不是為了幫你們,是為了給大乾留條后路?!?/p>
“如果有一天……”
嚴嵩的聲音變得低沉。
“如果有一天,京城真的守不住了。老夫希望,你們北涼的鐵騎,還能記得回家的路?!?/p>
雅間里陷入了沉默。
李牧之看著眼前這個斗了一輩子的老政敵,心情復雜。他突然發現,在這個亂世里,忠與奸,黑與白,似乎并沒有那么清晰的界限。
“閣老放心。”
李牧之收起那塊腰牌,站起身,鄭重地行了一禮。
“只要李牧之還活著,北涼的大旗,永遠是大乾的屏障?!?/p>
“屏障?”
江鼎卻突然插嘴了。他把玩著那個茶杯,似笑非笑。
“閣老,屏障就算了。咱們北涼現在是生意人?!?/p>
“以后若是京城有難,您可以去‘天上人間’下單。只要價錢合適,咱們黑龍營隨時可以提供……有償救援服務?!?/p>
嚴嵩愣了一下,隨即指著江鼎哈哈大笑。
“好!好一個生意人!你這小子,比牧之有意思多了!”
“江參軍,老夫送你一句話?!?/p>
嚴嵩收起笑容,眼神變得銳利。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你現在的風頭太盛了。回了北涼,低調點。宇文成都不是傻子,他在京城的眼線,比你想象的要多。”
“多謝閣老提醒?!?/p>
江鼎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不過,我這人命硬,不僅克風,還克雨。宇文成都要是敢來,我就讓他知道,什么叫‘狂風驟雨’?!?/p>
“走了!”
江鼎擺了擺手,大步流星地走出雅間。
“回去收拾東西!咱們回家!”
……
送行的隊伍并不長,因為沒人敢來送這群“瘟神”。
只有地老鼠帶著幾個伙計,眼淚汪汪地站在路邊。
“參軍……您真不帶我走啊?”地老鼠拉著江鼎的袖子,“我一個人在京城怕啊!”
“怕個屁?!?/p>
江鼎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你現在是金大掌柜,是京城的財神爺。嚴嵩還要靠你買暖身甲,皇帝還要靠你交稅。誰敢動你?”
“記住了,守好‘天上人間’這個盤子。這里是咱們北涼的眼睛和耳朵,也是咱們的錢袋子?!?/p>
“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就去找嚴府的蘇文。那小子現在跟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p>
“還有……”
江鼎湊到地老鼠耳邊,壓低了聲音。
“給我盯緊了宮里。如果哪天皇帝要對嚴嵩動手,或者是身體不行了……立刻飛鴿傳書?!?/p>
“那是咱們……改朝換代的機會?!?/p>
地老鼠渾身一震,重重地點了點頭:“明白!參軍放心!人在樓在!”
“行了,別送了。回去數錢吧?!?/p>
江鼎翻身上馬。
此時,龐大的車隊已經整裝待發。
李牧之的馬車里,坐著已經換回了男裝、正在擦拭寶劍的長樂公主。
八百黑龍營,八百鐵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必勒格騎著小馬,背著那把新弩,回頭看了一眼那巍峨的京城城墻。
“看什么呢?”江鼎問。
“沒什么?!?/p>
必勒格轉過頭,眼神中閃過一絲超越年齡的冷漠。
“我只是在想,這座城,將來燒起來的時候,一定很漂亮?!?/p>
江鼎笑了。
“會有那一天的?!?/p>
“出發!回北涼!”
鞭哨炸響。
車輪滾滾。
這支承載著北涼未來、也承載著天下變數的隊伍,終于離開了這座繁華而腐朽的牢籠,向著那片廣闊、自由、卻又充滿殺戮的北方大地,奔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