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日的晨光斜斜灑在梅府朱紅大門上,銅環(huán)鎏金在曉霧中泛著溫潤光澤。
梅殷身側(cè)立著位錦衣婦人,鬢邊斜簪一支赤金點翠步搖,素色綾羅裙裾上繡著纏枝蓮紋,正是當今寧國公主。
她目光落在李景隆的身上,上下打量間,嘴角漾開一抹溫婉笑意,聲音如浸了蜜的溫茶:“景隆,好久不見啊。”
李景隆聞聲微微躬身,拱手行了一禮,唇角噙著恰到好處的笑意:“的確很久了。”
雖然他并不認識寧國公主,可是根據(jù)原主的記憶,依稀記得他們二人似乎自小就經(jīng)常來往。
只不過后來朝堂上發(fā)生了太多事,他們之間的聯(lián)絡也漸漸少了。
“說起來,上一次相見,本宮竟已記不清是何年何月了。”寧國公主輕輕喟嘆,眼底掠過一絲悵惘,隨即又化為笑意。
“只記得小時候你總黏著我,一口一個姐姐叫得甜,如今竟已長成這般英武模樣。”
“時光荏苒,恍如隔世。”李景隆頷首輕笑,目光掠過身側(cè)的梅殷,語氣帶著幾分真切的感慨。
“人總會長大,可那些年少時的情分,卻永遠刻在心底,不曾忘記。”
他話鋒一轉(zhuǎn),拱手道:“此次奉命前往瀧州平亂,返程時途徑淮安,聽聞公主壽辰在即,便冒昧前來叨擾,還望公主與梅總兵莫要見怪。”
“王爺哪里話!”梅殷連忙擺手,臉上滿是熱切,眼角的紋路都透著歡喜。
“您能大駕光臨,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府中早已備下薄宴,快請入內(nèi)!”
說罷,他側(cè)身讓開道路,做出邀請的姿態(tài),眼神中難掩急切。
“稍等。”李景隆笑著抬手虛攔,接著將手中的花籃緩緩遞向了寧國公主。
“這是小弟昨夜親自入山采摘的野生素心蘭,又向鄉(xiāng)農(nóng)買了這竹籃,連夜修剪整理而成。”
“雖非奇珍異寶,卻是一點心意,特地送給公主。”
他目光灼灼,緩緩說道:“素心蘭性潔品高,幽芳自賞。”
“愿公主如蘭之幽,福壽綿長,歲歲無憂。”
寧國公主眼前一亮,連忙雙手接過花籃,指尖輕輕拂過嬌嫩的花瓣,眼中滿是欣喜與動容。
前來賀壽的賓客們送來的禮物,不是金玉珠寶,便是名家字畫,件件價值不菲。
可李景隆這籃素心蘭,卻透著一股天然去雕飾的清雅。
既合了她素來喜愛清凈的性子,又滿含巧思與誠意,遠比那些貴重之物更得她心。
“多謝景隆,你真是有心了。”寧國公主輕撫花籃,笑意盈盈,眼角眉梢都帶著滿足。
梅殷也在一旁連連稱贊:“王爺好雅致!這素心蘭配公主,真是相得益彰!”
周圍的賓客們見狀,不由得紛紛側(cè)目,眼中滿是羨慕與懊悔。
心中無不責備自己怎么就沒想到這般別致的禮物?
“王爺,快請入府吧。”梅殷再次邀請,目光示意李景隆隨他入內(nèi)。
可李景隆卻并未挪動腳步,反而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府門前依舊跪在地上的兩人身上。
那二人皆低著頭,身子微微蜷縮,與周圍喜氣洋洋的氛圍格格不入。
“方才本王已然發(fā)話,讓所有人免禮起身。”李景隆的聲音漸漸冷了下來,不復先前的溫和,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威嚴,“可你二人卻始終跪在原地,不肯起身。”
他緩步走到兩人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語氣中帶著一絲譏諷:“今日是公主壽誕,大喜之日,府中賓客滿堂,喜氣洋洋。”
“你們卻擺出這般委屈巴巴的模樣,是故意掃大家的興,還是在給公主添堵,給我上眼藥呢?!”
此言一出,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
梅殷與寧國公主臉上的笑意頓時斂去,同時轉(zhuǎn)頭看向地上的兩人,神色微變。
“小人不敢...小人絕無此意...”
“末將不敢...請王爺恕罪...”
跪在地上的兩人嚇得渾身顫抖,聲音帶著哭腔,額頭緊緊貼在地面,
冷汗順著臉頰滑落,浸濕了身前的地面。
“這是怎么回事?!”梅殷沉下臉,語氣中滿是不滿,厲聲質(zhì)問道。
其實他方才早已瞥見這邊的動靜,也隱約猜到了緣由。
原本希望這件事不了了之,可是既然李景隆已經(jīng)發(fā)話,他就不能當做什么都沒看到。
那名下人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聲音慌亂地解釋道:“回稟駙馬爺,適才王爺前來,并未表明身份,小人一時眼拙,以為是...”
“以為是想混進府中蹭吃蹭喝的閑雜人等,言語之間便多有冒犯...”
“都怪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望駙馬爺與王爺恕罪!”
“末將也是一時糊涂!”那名武將連忙附和,聲音顫抖著,頭埋得更低了,“見此人竟敢在梅府門前喧嘩,便以為是來撒野的狂徒。”
“一時沖動之下,便...便對王爺無禮了...”
“都是末將的錯,還望王爺大人有大量,饒過末將這一次!”
“夠了!”梅殷厲聲喝止,臉色鐵青。
他豈能聽不出兩人的辯解中帶著幾分推諉?
更重要的是,李景隆已然動怒,若是不嚴懲,今日這事沒完。
他轉(zhuǎn)頭對身后的護衛(wèi)沉聲道:“來人!將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拖下去!”
“每人重責二十軍棍,以儆效尤!”
他并沒有理會二人的解釋,只希望盡快平息此事。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想要處罰誰,也的確沒必要聽任何人的解釋。
幾名護衛(wèi)立刻上前,架起地上的兩人便要拖走。
那兩人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求饒,可梅殷心意已決,根本不予理會。
周圍的賓客們見狀,紛紛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出。
誰也沒想到,一場喜慶的壽宴,竟會鬧出這樣的插曲。
李景隆看著兩人被拖下去的背影,眼中沒有絲毫波瀾。
他并非故意小題大做,只是初到淮安,今日這兩人正好撞在槍口上。
他便是要借著這件事,向所有人宣告——即便他如今境遇不佳,也絕非任人欺凌之輩。
同時,也是做給梅殷看,讓他知曉自己的底線與威嚴。
“讓公主見笑了。”李景隆轉(zhuǎn)過身,臉上重新露出溫和的笑意,對著寧國公主拱手道,“掃了壽宴的興致,還望公主海涵。”
寧國公主回過神,連忙擺手,笑道:“景隆說笑了,是這兩人不知好歹,該受責罰。”
梅殷也連忙打圓場:“是啊王爺,府中宴席已然備好,快請入內(nèi)吧。”
李景隆微微頷首,目光掃過噤若寒蟬的賓客們,隨即邁步朝著梅府內(nèi)走去。
陽光穿過他的衣袂,在地面投下長長的影子,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壓,讓在場眾人都暗自凜然。
方才那場因狗眼看人低引發(fā)的鬧劇,終究以兩人受罰落幕。
此刻府內(nèi)的喜慶氛圍已漸漸回升,唯有賓客們看向李景隆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敬畏與揣測。
眾賓客緊隨梅殷與李景隆身后,魚貫而入。
穿過雕梁畫棟的回廊,繞過栽滿奇花異草的庭院,便來到了設宴的大廳。
廳內(nèi)早已張燈結(jié)彩,紅綢高懸,八仙桌上擺滿了珍饈佳肴,酒香與菜香交織彌漫,一派熱鬧景象。
壽宴很快正式開啟,絲竹管弦之聲悠揚響起,舞姬們身著艷麗舞衣翩躚起舞。
李景隆身為席間身份最尊貴的賓客,自然成了眾人追捧的焦點。
梅殷與寧國公主頻頻向他舉杯,言語間滿是熱忱。
各路官員鄉(xiāng)紳也紛紛上前敬酒,或是奉承恭維,或是試探拉攏。
一時間觥籌交錯,應酬不斷。
李景隆應對自如,臉上始終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意。
既不顯得疏遠,也未曾過分親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這場壽宴因他的到來,更添了幾分規(guī)格與趣味。
宴席散去時,已是夕陽西下,晚霞染紅了半邊天空。
賓客們陸續(xù)告辭,李景隆卻被梅殷與寧國公主執(zhí)意挽留。
說是夜深路遠,不如在梅府暫住一晚,也好再敘舊情。
李景隆略一思忖,便點頭應允了。
梅府早已備好精致的客房,屋內(nèi)陳設雅致,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墻角燃著淡淡的熏香,驅(qū)散了夜寒。
福生正忙著為李景隆鋪展床褥,一邊整理一邊饒有興致地說道:“少主,今日瞧著寧國公主對您可真是親近。”
“那模樣,就跟把您當成親弟弟似的,一口一個‘景隆’叫著,別提多熱絡了。”
李景隆端著一杯剛沏好的雨前龍井,淺啜一口,茶水清冽回甘。
他聞言撇了撇嘴,輕笑一聲,眼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淡漠:“有時候眼睛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這世上多少逢場作戲,真要當了真,那才是傻了。”
“少主的意思是,公主那份親近都是裝出來的?”福生手上的動作一頓,臉上滿是驚訝。
顯然沒料到會是這般答案。
“或許吧。”李景隆搖了搖頭,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語氣帶著幾分捉摸不透,“至少,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純粹。”
他放下茶杯,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不光是公主,今日席間那些頻頻向我敬酒的人,哪一個不是沖著我的身份來的?”
“無非是覺得我還有利用價值,想跟我搞好關(guān)系罷了。”
他頓了頓,目光望向窗外漸漸沉下的暮色,聲音輕了幾分:“倘若我如今還是從前那個聲名狼藉的小國公,他們還會這般趨之若鶩地討好我嗎?”
福生沉默了。
他跟隨李景隆多年,見慣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自然明白答案。
雖然李景隆如今無官無職,只是個看似閑散的王爺,只在朝廷需要的時候才會委派一些差事。
可這朝野上下,沒有一個人敢輕視他。
更遑論坊間早已流傳開“李景隆在,大明穩(wěn),天下安”的說法。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李景隆抬眸掃了福生一眼,福生立刻會意,不再多言,低下頭專心收拾著床榻。
屋內(nèi)瞬間恢復了安靜。
“王爺,讓你久等了。”梅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他推門而入,臉上帶著歉意的笑容,目光掃過屋內(nèi)的陳設,“怎么樣,這客房還合心意嗎?”
“若是覺得冷,我讓人再添床被子,若是需要人服侍,也可以叫兩個貼身丫鬟過來。”
“不必麻煩了。”李景隆連忙起身擺手,笑著說道,“這里已經(jīng)很好了,一應俱全,多謝梅駙馬費心。”
“我只住一晚,明日一早便要啟程返京,不必這般勞師動眾。”
“也好。”梅殷點了點頭,走到李景隆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親自提起桌上的茶壺,為李景隆續(xù)了杯茶。
“不過如果景帥有任何需要,盡管吩咐下面的人去做就好。”
“你我相識多年,不必如此見外。”李景隆笑著應了一句,伸手接過茶杯,卻沒有立刻喝。
反而主動拿起茶壺,為梅殷也倒了一杯。
“今日在席間瞧著,淮安的官員鄉(xiāng)紳們對梅總兵可是十分擁戴。”
“能得百姓愛戴、下屬敬重,足以見得你在淮安這一年,確實為地方做了不少實事。”
“當初陛下派你鎮(zhèn)守淮安,可真是選對了人。”
梅殷聞言,連忙擺手謙虛道:“王爺過獎了,我不過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分內(nèi)之事罷了。”
“與王爺相比,我還差得遠呢。”
他臉上露出幾分感慨,眼神中滿是敬佩,“瀧州的事,我都聽說了。”
“那般棘手的局面,換做旁人未必能妥善解決。”
“偏偏王爺一出馬,便旗開得勝,平定叛亂,救百姓于水火。”
“以王爺?shù)牟拍埽静辉撨@般脫離朝堂核心才是,只可惜...”
話說到一半,梅殷突然停住了,眼底閃過一絲猶豫。
后面的話,涉及皇家秘辛與朝堂紛爭,實在不便多言。
但他是真心敬佩李景隆的才干,也著實為他的境遇感到惋惜。
“好了,你我之間,就不必互相吹捧了。”李景隆笑著打斷了他的話,舉杯示意了一下。
淺抿一口茶后,他的語氣漸漸變得鄭重起來,“其實今日前來賀壽,除了給公主送上祝福,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向梅駙馬打聽一下。”
他刻意加重了“梅駙馬”三個字,不再是席間那般隨意的稱呼。
因為他接下來要問的事,是朱家的事。
這細微的變化,梅殷自然察覺到了。
他神色一凜,立刻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正襟危坐,豎起耳朵專注地聽著。
心中暗忖,能讓李景隆如此鄭重其事的,想必不是小事。
“王爺?shù)f無妨。”梅殷也變得認真了起來,豎起了兩只耳朵。
李景隆抬眸,目光灼灼地看向梅殷,眼神中沒有了絲毫笑意,只剩下深深的探究與凝重。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緩緩開口問道:“不知梅駙馬,是否知曉關(guān)于孝康皇帝病逝之事的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疑點?”
此言一出,梅殷卻忍不住渾身一震,瞳孔驟縮,瞬間變了臉色。
孝康皇帝,乃是寧國公主的同母兄長,梅殷的大舅子。
此刻李景隆突然提及此事,而且直指“疑點”,梅殷如遭雷擊,心中無比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