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鋒營的鐵蹄碾過渭北的黃土,經五日急行,幽州城那飽經戰火的輪廓已在地平線上猙獰隆起。李毅勒住“踏雪烏騅”,抬手示意全軍緩速。
五千精騎如臂使指,幾乎在同一剎那收住沖勢,由奔騰的洪流化為沉默的礁石,曠野上只余戰馬粗重的喘息與甲胄輕微的摩擦聲。
城頭之上,“燕”字大旗與羅藝的帥旗在風中狂舞。垛口之后,人影幢幢,刀槍的寒光在暮春的陽光下冷冷閃爍。顯然,朝廷大軍前鋒抵達的消息,羅藝已知,并已嚴陣以待。
李毅駐馬陣前,猩紅披風在身后微微拂動。他抬首凝望城樓,目光穿越數百步的距離,落在那被眾多將領簇擁著的身影上。
那人身著明光鎧,外罩錦袍,雖年過五旬,鬢角已見霜色,但身形依舊挺拔,顧盼間帶著久居上位、統御邊軍的桀驁之氣。正是天節將軍、燕郡王羅藝。
羅藝也正俯瞰著城下這支突兀出現的唐軍前鋒。當他看清那面漆黑的“李”字旗和更為顯眼的“冠軍侯”旌旗時,濃眉不禁挑起。
再看旗下那員將領,玄甲紅袍,身姿挺拔如松,雖因距離面目不甚清晰,但那份迥異于老將的年輕氣度,隔著老遠也能感受得到。
“李毅?”羅藝嘴角撇了撇,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乳臭未干的小兒,仗著在渭水撞了潑天大運,便真以為自己是霍去病再世了?李世民無人可用了嗎,派這等黃口孺子來做先鋒?”
他聲若洪鐘,毫不避諱,城頭諸將聞言,多有附和哄笑之聲。區區五千騎兵,在坐擁堅城、手握數萬兵馬的羅藝眼中,確實難以構成實質威脅,更像是皇帝派來試探虛實的棋子。
一旁身材魁梧、面色沉毅的將領趙慈皓眉頭微蹙,低聲道:“王爺,切莫輕敵。此人渭水之功,天下震動,絕非僅憑僥幸。觀其軍陣,人馬肅然,氣度森嚴,乃百戰精銳之象。”
羅藝冷哼一聲,不以為意:“慈皓多慮了。李世民慣會弄這些玄虛,捧個娃娃出來震懾人心罷了。真正的沙場,靠的是年歲熬出來的本事,不是一時運氣。”
他自負“大漠銀槍”威名,麾下燕云十八騎更是百戰余生,內心實難將一個驟登高位的少年視為同等對手。
城下的李毅,將城頭的喧嘩與那不加掩飾的輕視目光盡收眼底。他神色平靜,無喜無怒。
渭水河畔的尸山血海,早已將他的心志錘煉得如同手中禹王槊的槊鋒一般冷硬。羅藝的倨傲,在他心中激不起半分波瀾,反覺有些可笑。
長孫無忌“持重”、“待大軍合擊”的告誡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旋即被更為熾烈的戰意所覆蓋。他需要一場迅捷、干脆、足以震懾所有宵小的勝利,來為這場平叛定下調子,也為自己的地位夯實地基。等待大軍?那不是他冠軍侯的風格。
他輕輕一磕馬腹,“踏雪烏騅”向前踱了幾步,離開本陣。這個舉動立刻吸引了城上城下所有人的目光。
李毅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清越而充滿穿透力的聲音猛然響起,竟壓過了曠野的風聲,清晰地送上了豳州城頭:
“逆賊羅藝!”
四個字,如同冰珠砸地,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與挑釁。
城頭哄笑聲戛然而止。羅藝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眼中寒光迸射。
李毅仿若未見,聲音繼續朗朗傳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本侯奉天子詔,討伐不臣。臨行前,聽聞你昔年曾從妻族偷學得一套‘五虎斷魂槍’法,憑此在北地博得個‘大漠銀槍’的虛名。”
他略作停頓,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卻足以讓城頭羅藝火冒三丈的弧度:“今日兩軍對峙,千軍萬馬廝殺,難免徒耗士卒性命。不若簡單些——本侯在此,就以手中這桿禹王槊,領教領教你那槍法,看看是你那‘斷魂槍’利,還是本侯的槊沉!”
他猛地抬高聲調,戟指城樓,戰意沖天:“羅藝!爾可敢下城,與某決一死戰?!若勝了本侯手中槊,或可讓你死得像個武人;若是不敢……”
李毅沒有說完,但那聲冷哼中的輕蔑,比任何言語都更具侮辱性。
“嘩——!”
城頭頓時一片嘩然!無論是羅藝的舊部還是新附之軍,都被李毅這囂張至極的挑戰驚呆了。區區一個少年侯爺,領著五千人馬,竟敢在數萬叛軍堅守的城池下,單挑他們的主帥,還用的是如此居高臨下、近乎羞辱的語氣!
“猖狂!簡直猖狂至極!”羅藝身旁一員名叫楊岌的猛將氣得須發戟張,怒喝道,“王爺,末將請令,出城斬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
羅藝本人更是胸膛劇烈起伏,臉色由青轉紅,握住墻垛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縱橫半生,何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尤其對方還是一個他根本瞧不上的后生晚輩!一股熱血直沖頂門,當下就要喝令打開城門,親自出馬,一槍將這狂妄小子挑于馬下。
“王爺息怒!萬萬不可!”就在羅藝即將開口的剎那,身旁那位身著青色儒衫、面容清癯的崔軍師急忙伸手虛攔,語速極快,聲音壓得很低:
“王爺,三軍之主,豈可輕動?李毅此人,勇名在外,豈是易與之輩?他僅率五千騎便敢如此挑釁,背后恐有深意!長孫無忌的主力動向不明,尉遲恭、秦瓊等悍將是否設伏?此必是誘敵之計!意在激怒王爺,使王爺離城出戰,彼時若有伏兵突起,或奇兵襲城,大勢去矣!小不忍則亂大謀!”
崔軍師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在羅藝熊熊燃燒的怒火上。他眼神閃爍,劇烈起伏的胸膛漸漸平復。不錯,這很可能是陷阱。
李毅再勇,若無李世民或長孫無忌的授意,豈敢如此行事?自己若怒而出戰,無論單挑勝負,只要離開堅城,風險便難以掌控。
“哼!”羅藝重重一拳捶在墻垛上,磚屑微濺,“小兒奸詐,幾欲亂我心神!”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出戰沖動,恢復了主帥的冷峻姿態,對身旁那員請戰的猛將楊岌道:“楊岌,你去!不必與他啰嗦,陣前斬了李毅,取其首級來見!揚我軍威!”
“末將領命!”統軍楊岌早已按捺不住,聞言抱拳怒吼。他亦是羅藝麾下悍將,使一柄厚背砍山刀,膂力過人,自恃勇武。
“記住,”羅藝盯著他,補充道,“速戰速決,無論勝負,不可戀戰,及時回城。我會令弓弩手為你壓陣。”
“王爺放心!看末將劈了他!”楊岌轉身,大步流星下城而去。
片刻之后,豳州城門發出一陣沉悶的吱嘎聲,吊橋緩緩放下。一員猛將頂盔貫甲,手持厚背砍山刀,騎一匹青鬃馬,帶著約五百精騎,從城內呼嘯而出。在距離李毅約一箭之地,五百騎左右分開,雁翅排開。楊岌一催戰馬,獨自提刀出陣。
他豹頭環眼,滿臉橫肉,聲如破鑼,指向李毅:“呔!那小娃娃李毅!休得狂吠!殺你何須王爺動手!吾乃燕王麾下統軍楊岌!特來取你狗命,祭我刀鋒!”
聲浪滾滾,氣勢洶洶。
李毅端坐馬上,看著出陣的并非羅藝,而是一員陌生猛將,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但旋即化為更深的冷冽。羅藝果然老奸巨猾,沒有輕易上當。
也罷。
他輕輕一揮手,身后先鋒營騎兵默契地向后退開一段距離,讓出足夠寬闊的戰場。
李毅一夾馬腹,“踏雪烏騅”邁著優雅而充滿力量的步伐,緩緩上前,與楊岌遙遙相對。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對方,如同打量一件死物,最后才落到楊岌因獰笑而更顯兇惡的臉上。
“羅藝膽小如鼠,不敢親自送死,派你來替他擋災么?”李毅的聲音依舊清朗,卻比方才多了幾分森寒的殺意,“也好。本侯的禹王槊今日首次開鋒,正需些像樣的頭顱來祭。”
他緩緩抬起手中那桿看似樸實無華、實則重若千鈞的禹王槊,槊尖斜指地面,語氣陡然轉厲:
“楊岌是吧?記住,殺你者——大唐冠軍侯,李毅!”
話音未落,一股磅礴如山、凌厲如刀的恐怖氣勢,猛然自李毅身上爆發開來!那并非簡單的殺氣,而是融合了無雙神力、百戰余燼與必勝信念的威壓,仿佛荒野中沉睡的兇獸,驟然睜開了猩紅的眼眸!
楊岌座下的青鬃馬似乎感受到了那令人心悸的壓迫感,不安地倒退了半步,發出一聲低嘶。
城頭之上,原本面帶冷笑的羅藝,瞳孔驟然收縮。他身經百戰,對氣機感應極為敏銳。李毅此刻爆發出的氣勢,哪里像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分明是尸山血海中爬出來的絕世兇神!
崔軍師也面色一變,低呼:“此子……竟有如此威勢!”
副將趙慈皓眉頭緊鎖,沉默不語,眼中卻閃過一絲復雜的光芒。
戰場中央,楊岌被那氣勢一沖,心頭莫名一緊,但此刻已是箭在弦上,豈容退縮?他暴喝一聲,壓下心頭那絲不安,催動戰馬,揮舞著厚重的砍山刀,化作一道青色狂飆,直取李毅!刀風呼嘯,勢大力沉,顯然想憑借蠻力一舉將李毅連人帶馬劈碎!
“受死吧,娃娃!”
李毅眼神漠然,看著疾沖而來的敵將,直到那刀鋒帶著凄厲的破空聲逼近身前,他才猛地一踢馬腹!
“踏雪烏騅”長嘶一聲,如黑色閃電般竄出!
沒有格擋,沒有花巧。李毅只是簡簡單單地,將手中的禹王槊,由下至上,迎著那劈落的砍山刀,反手一撩!
動作舉重若輕,卻仿佛帶動了周遭的空氣。
下一瞬——
鏜!!!!
一聲遠比金鐵交鳴更沉悶、更令人心膽俱裂的巨響,悍然炸裂!
楊岌只覺得一股無可抵御的巨力自刀柄傳來,那感覺不像砍中了兵器,更像劈在了一座傾倒的山岳之上!
他雙臂劇震,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虎口瞬間撕裂,鮮血迸濺!那柄精鋼打造的厚背砍山刀,竟被硬生生撩得向上高高飛起,脫手而出,化作一道寒光不知飛向何處!
楊岌胸口如遭重錘猛擊,氣血翻騰,眼前一黑,五臟六腑都似移了位。
而李毅的禹王槊,在撩飛大刀之后,去勢幾乎未受任何影響,借著戰馬交錯瞬間的沖力,槊刃在空中劃出一道簡單、直接、卻快到極致的直線寒芒,疾刺楊岌毫無防護的胸腹之間!
“噗嗤!”
利刃穿透鐵甲與軀體的悶響,清晰可聞。
楊岌的動作驟然僵住,他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著那桿洞穿了自己身體的玄色長槊,張了張嘴,卻只涌出一股股滾燙的鮮血。
李毅手腕一擰,槊刃在敵將體內絞動,隨即猛地抽出!
一股血泉隨著槊尖的脫離噴涌而出,在陽光下凄艷無比。楊岌龐大的身軀晃了晃,轟然栽落馬下,濺起一片塵土。
青鬃馬受驚,嘶鳴著跑開。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城上城下,數萬道目光,死死盯著戰場中央。那里,冠軍侯李毅,單手持槊,槊尖斜指地面,鮮血正順著血槽汩汩流下。他身姿挺拔如初,猩紅披風在斬將的勁風中獵獵狂舞。
一招!
僅僅一個照面,一個交錯!
羅藝麾下以勇力著稱的統軍楊岌,便被刺于馬下!
曠野之上,唯有風聲嗚咽,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方才還喧囂鼓噪的城頭叛軍,此刻鴉雀無聲,許多兵卒臉上寫滿了驚懼。
李毅緩緩抬首,目光再次投向幽州城樓,落在面色已然鐵青、眼角微微抽搐的羅藝身上。他抬起禹王槊,用槊尖遙遙一點羅藝的方向,聲音平靜,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
“羅藝,下一個,該你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