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總有些似曾相識。
像是拿裴懷洲曾戲弄阿念的說辭,反過來戲弄他。
裴懷洲思索,裴懷洲了然。
他擊掌嘆息:“小娘子是在說我么?”
阿念表情頓時變得很微妙。那種絲絲縷縷的嫌棄,于眉梢眼角泄露出來,掩都掩不住。
裴懷洲倒也不尷尬,拿過阿念手中蓮蓬,隨手丟棄至窗外。一邊喚仆從送茶點來,一邊與阿念說笑:“小娘子定是怪我來得太晚,故拿話揶揄我。”
阿念不作聲,撓了撓被碎發撩得發癢的鬢腮。而今她梳了新的發式,頭上攏著一股香,垂落胸前的發絲也油光水滑,不知抹的什么膏。再加上這身輕飄飄仿佛沒重量的襦裙,整個人像是坐在了迎春花里。
陌生的云園,陌生的梳妝打扮。連帶著她的心,也輕飄飄地浮在半空,落不到地上。
這般不適意,令她格外提防裴懷洲的言行舉止。
“小娘子如今像換了個人。”裴懷洲垂眸打量阿念,“我只央她們照顧你,卻不知照顧到這地步。”
阿念問:“她們是什么人?”
裴懷洲:“自家養的伶人罷了。”
“那夜畫舫所見伶人,卻與今日并不相同。”阿念想了想,“郎君蓄養伶人甚多,難怪有風流之名。”
早晨車馬出行,街邊樓上亦有許多男女向他拋扔鮮花果子并香囊絹帕。
裴懷洲眼眸微轉,笑意盈盈:“世人夸贊風流,往往指稱灑脫飄逸,文采出眾。教你這么一說,倒像罵我浮誕荒淫。”
“才沒有。”阿念不大高興。她真要罵他,豈不是讓那些女子一同遭了晦氣。“只想說郎君排場奢靡,遠非小門小戶可比。”
“這才到哪兒。不談吳郡,單只說這一個吳縣,排在我裴氏前面的,尚有顧、秦兩姓。今日簪花宴,便是顧家九郎的手筆,我不過湊個興致。”
正說著,一水兒的茶點送了進來,精致小碟擺滿長案。
阿念眼睛瞬時放亮。
好多!紅的白的粉的方的圓的鼓肚子的,全都沒見過沒吃過!
恕她沒見識,拿不出更細致的詞兒形容案頭糕點。一時間眼里全是吃食,鼻子也只能聞見甜甜的泛熱的氣息。
裴懷洲一招呼,阿念非常順滑地坐在了案前,雙手扒著烏木案沿,脊背挺得筆直。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幾乎黏在碟子上,舍不得挪開半分。
今日就算這糕點有毒,她也要做個飽死鬼。
阿念在心底虔誠念誦。
裴懷洲看得好笑,親自夾了個胖乎乎的桃子給她:“這是云園的招牌點心,你嘗嘗。”
阿念咬開,嚼嚼,吞咽。
太快了,沒嘗到味兒。
她看裴懷洲,見裴懷洲沒制止的意思,干脆自己動手,夾個紅梅花狀的,再吃個梨花模樣的。吃進嘴里才曉得,這個甜的是包了糖餡兒,那個酸的是棗。軟糯的白桂花糕不粘牙,滑不溜秋的皮凍有韌勁。一口塞完再一口,幾乎要噎著,筷子也停不下來。
裴懷洲適時遞來一盞熱茶。
阿念端來急急喝下去,沖散喉間噎堵的感覺。耳聽得裴懷洲閑閑發問:“這茶味道如何?”
自然很好。不苦澀,有回甘。
他又問:“比起棲霞茶肆那日你喂我的茶,哪個更好?”
阿念噗咳嗆到,一時間鼻腔發酸,咳嗽不已。拿手捂著嘴巴,也掩不住動靜,反倒逼得眼角落淚,鼻頭發紅。
裴懷洲將這反應盡收眼底。他慣愛笑,如今這場合,眼眸依舊彎著弧度,薄唇微微開合,吐出輕淺話語:“那日的茶,不是我喜歡的口味,我卻整壺喝了個干凈,連盛茶的器具也砸得拼不出原樣兒來。當時屋中僅有你我,不知小娘子對此有何頭緒?”
阿念抬頭。她緩過勁來,聲音不免嘶啞:“我只記得郎君鬧著說口渴,熱,非要喝茶。酒醉的人做什么事都不稀奇,不知郎君為何特意提起這等小事,莫非是怪罪我當時伺候得不好么?”
她要賭。賭他記不清楚那時發生的事。
裴懷洲蹙眉,很是煩惱的樣子:“小娘子言重了。你并非我的婢子,受我勞累來到茶肆,還照顧我許多,我如何會怪罪你?只不過……”
他傾身上前,修長手指按住案沿,距離阿念僅有咫尺之隔。溫柔多情的桃花眼內,尋不見任何笑意。
“茶肆的人說,你走時步履踉蹌面紅耳赤,而我身上亦有些怪異痕跡。懷洲未曾親近過哪位娘子,生怕醉后冒犯了你,如今這里只有你我,你便如實告訴我。若真發生了什么事,我定會迎你進裴家,往后便不再為奴為婢,忍饑挨餓,帶著這身傷四處奔波。”
阿念未曾后退躲避。
她看著他,呼吸間幾乎能感受到他的鼻息。
一個出身尊貴的世家子。一個在吳縣過得瀟灑得意、名聲遠揚的年輕男子。善畫美人,以至于建康宮城都能聽到他的名字。貌如春花,風流雅致,卻又不沾男女之事。
即便阿念還不曉得吳縣裴氏是怎樣的裴氏,也能明白,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她能夠得著的身份。
裴懷洲拿出個最誘惑人的點心,吊在她面前,等著她去叼。
可是。
可是他輕看她。他竟然以為,用這等天大的“好事”,就能哄得她乖乖張口。
阿念抬手。擦著裴懷洲的手腕,端起茶盞,將殘余茶水慢慢飲了個干凈。他手臂動了動,似乎想避開,卻又忍住,指尖按得泛白。
阿念視線掠過那幾根手指。她很喜歡裴懷洲的手。骨節勻稱,手指長且干凈,指甲透著微微的粉。被她又打又摸的時候,那手一如此刻,緊緊捏著榻沿,忍耐且無措。
那時的他,比夢中的他,要討喜多了。
“裴七郎君究竟在說什么,阿念不懂。”阿念垂下眼簾,語氣乖順且迷茫,“我提前走,是沒辦法再在屋子里待下去。畢竟郎君醉得狠了,說什么我是石炭我很美,還將我拖到榻上。我實在害怕,就跑了。若郎君問的是這事,倒不必心懷愧疚,阿念于郎君而言不過一介奴婢,受些委屈便受了,只盼郎君今后不要日日來尋樂子,我與季郎君經不得勞累,再這樣下去,鐵打的人也要沒了。”
這一大堆話,綿里藏針地將裴懷洲的試探推了回去。
說完了,還抽抽鼻子,道:“我嘴笨,若是冒犯了郎君,郎君莫要生氣。”
很好,演得很不錯,比馬車上的表現強得多。
裴懷洲:“懷洲沒看出小娘子嘴笨。”
阿念睜著婆娑淚眼望他。
“郎君想要我說什么,做什么,不妨直說。免得我日夜不安,一時不曉得郎君為何對我溫柔,一時又不明白為何問出奇奇怪怪的話來。我到吳縣不過幾日,日日見郎君,哪怕郎君頭天說了改日再會,第二天竟然又被郎君帶出來。養傷養不得,反倒被流言惡語糾纏不休……是我得罪了郎君,郎君打算用這種手段折磨死我么?”
“好,好,好。”
裴懷洲一連說了幾個好字,坐回對面,無奈道:“我只問幾句話,你卻句句罵我,算我錯了,你嘴下留情。”
阿念還是要哭不哭的樣子。她臉上做不出太多表情,然而此情此景,匱乏的情緒愈發能顯出落寞可憐來。
裴懷洲頓了頓,又道:“我原不想今日帶你們來。但不得不如此。”
“此話何意?”
“昭王的人在吳郡追查,四處打探是否見到十歲左右的幼童。我接季隨春回來,有心人自然會追根究底,尋些紕漏證據。”裴懷洲敲敲案面,“與其被人查問,不如張揚行事,擺脫嫌疑。”
所以他假作心悅季隨春的婢子,將眾人目光吸引到男女之事上來。
讓人知道,是他裴懷洲鐘情季隨春的婢子,故而愛屋及烏,待季隨春多一分友善。
簪花宴賓客云集,更是對阿念扮體貼多情的好機會。同時,主動將季隨春推到宴席上,大大方方地讓所有人看,讓所有人認識季隨春是個怎樣的人。
季家書塾內,裴懷洲曾讓季隨春讀新書,進藏書閣。
別人一定認為季隨春資質超群。
聽到此處,阿念追問:“那他在簪花宴上表現如何?”
裴懷洲柔聲道:“你去那邊看看,就知道了。”
他愿意放她走。
阿念起身,出門時背后傳來話音。
“今日過后,你與他便可安心休養一陣子,不必再受我打攪。”
阿念穿過彎彎曲曲的石徑,走出傾斜竹林,來到荷花池畔。宴席已經散了,周圍點起燈來,僮仆們正在收拾散亂酒器。賓客們不知蹤影,只剩個季隨春坐在那里,對著空空蕩蕩的小案,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念走到他面前。
他恍惚抬起頭來,漆黑的貓兒眼映出明亮的鵝黃色。須臾,這眼眸又睜大了些。
“……阿念?”
阿念怪道:“你不認得我了?”
季隨春露出個淺淺的笑。他額頭鬢角都滲著虛汗,起身時跌了個趔趄,被阿念抱住。冷白的臉埋在她臂彎里,許久沒有動靜。
良久,阿念才聽到模模糊糊的聲音,熱騰騰地鉆過云霧似的袖子,噴灑在她的肌膚上。
“阿念……今日真好看。”
阿念還未攬鏡子自觀。她問:“真的好看么?”
“嗯。”季隨春疲倦地抱住她,低聲道,“我們回去罷,你扶著我,我扶著你,這樣我們都有力氣。”
一大一小的身影緊緊挨著,慢慢地走出云園。在月洞門附近,他們遇到了酒氣醺醺的年輕兒郎們,也看見了面色難看的季家人。那些喝醉的郎君們勾肩搭背大聲笑鬧,對著季隨春嚷:“柳巷出來的,果真只曉得茍且之事么?小小年紀……”
旁邊的季家人表情更不好了,拂袖便走。
季隨春小聲告訴阿念:“他們在宴席出題,問‘守城已破,面前有酒,筆,五石散,應選哪個’。”
阿念問:“你選了什么?”
季隨春回答:“五石散。”
宴席上,眾賓客嘲笑他這般年紀哪里懂得如何用五石散,喝酒都喝不了幾口。彼時裴懷洲就坐在他對面,笑著看他,等他說出理由。
這是他展現論辯才能的良機。一如裴懷洲事前所說,簪花宴能讓他“出人頭地”。
“我說,既然城池已破,命在旦夕,萬事爭不得,只能享混沌歡樂,赤身**也罷,肆意交合也可,做不得人,便做禽獸野鬼,也算一樁快事。”
季隨春用平靜的語氣講出最露骨的措辭。
他還記得宴席上眾人驚愕又喧嘩狂笑的場景。他成了笑柄,而裴懷洲起身離去。
“阿念,你怎么想?”他問,“聽到我這般回答,你會失望么?”
兩人已出了云園。外頭停著車駕,依舊是來時那輛。月亮升起來了,明晃晃地掛在上空,周圍這連綿的矮墻樹林,卻鬼魅暗沉如藏滿魑魅魍魎。
阿念架著季隨春的胳膊,說:“你這么回答,一定有這般回答的理由。”
季隨春扭頭,阿念從袖子里摸出塊桂花糕,塞到他微張的嘴唇間。
“吃罷,這個好吃。我偷偷順出來的,裴懷洲都沒發現。”
季隨春便就著阿念的手,大口大口地將桂花糕咽進肚子里。有什么溫熱的液體落在她掌心,但當季隨春抬起頭來,眼里那層薄薄的水光已經消逝了。
“阿念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他認真強調,“有阿念在,我便不覺得痛苦。”
阿念開玩笑:“那等你發達了,一定要好好報答我。”
“我曉得的。”季隨春應聲。
怕阿念不信,他又說了一遍。
“我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
……
月色灑滿地面,長案堆疊空盤。
裴懷洲起身,拿帕子仔仔細細擦拭幾遍被阿念碰過的手腕,而后走進里間,墊著絹帕打開榻旁木匣。里面的東西,確實微微挪動了位置。
“碰過了么?”
他自言自語,唇角扯開冷淡笑意。
尋常女子發現這等物件,再面對他,斷不能是這般平靜反應。
“明明是個將廉恥嚼碎了的奴婢,還在我面前裝相。”
裝滿穢物的木匣,被裴懷洲扔到窗外。有仆從跪著撿起,聽到他冰涼嗓音。
“全都砸碎,連同這案上碗碟,一并砸了,扔到糞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