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念趴在木板上,睜著眼睛向外看。
向前五步,便是白茫茫的庭院。夏日的暑氣蒸透了草皮,熱浪扭曲著爬上宮墻,將所有青天白日里的東西烤得發焦。
可她仍然覺著冷。
日光曬不進廊角,自然也照顧不到受刑的阿念。她像條僵死的蟲豸趴在此處,身下是一塊被磨得沒了毛刺的舊木板。
許是太多人躺過這木板,紋路縫隙嵌著腐爛的血臭味兒。阿念咽一咽唾沫,呼幾口滯澀的氣息,這陳年累月的腐臭味道便融入肺腑,再也吐不出來。
有人踮著細碎的步子靠近,手掌按住她的肩頭:“阿念?你可還好?”
其聲尖細急促。
阿念艱難地扭過頭來,看見一張青白的臉。長眉,細眼,鼻尖沁著汗。因為靠得太近,熱烘烘的氣息也貼了過來,熏得阿念腦袋疼。
來人是個小宦官。宦官身上的味道,總歸不好聞的。
可阿念也只是宮里最低賤的粗使婢。如今她受了刑,在廊角趴了一個時辰,只有這宦官來看她。
“我在前頭聽說你犯了事,被罰了二十鞭。”
他跪坐在側,在袖子里摸了半晌,摸出個藥瓶來,“你說說你,為何敢和夜值的宮婢討這守夜的差事,你個整日搬水灑掃洗澡盆的,怎地也學別人使手段接近圣上?幸虧圣上昨夜沒來貴人宮苑,貴人又是個面慈心善的,查出你來,也只輕輕放過。”
輕輕放過的結果,是竹鞭抽的二十下。打得阿念皮開肉綻,腰背血跡斑斑。
小宦官自藥瓶里摳出一指甲軟膏,細長眼睛盯著阿念:“我藏的藥膏就這些了,阿念,你疼得厲害,我幫你上藥。”
阿念動彈了下。
她想拒絕,身子卻沉重似鐵。
婢奴如草芥,受了刑罰,自然得不到任何診治。最多用水洗洗傷口,找些草木灰蓋上,好便好了,不好也就罷了。
難為他帶了藥膏,宦官而已,幫忙上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忍著些。”小宦官仔細揭開阿念背上破損的布料,手指涂抹血痕,“別喊疼,招來了人,咱倆都得受罰。”
阿念便咬住手腕一聲不吭。
濕黏的衣裳和皮肉粘在一起。扯開時,細細密密的刺痛刮過脊椎腰身。上藥的指腹按住傷口,又帶來嶄新的疼。
宦官濕熱的呼吸噴灑在背上。
“阿念。”
他的聲音漸漸粘稠。
“今日我也挨了打。宮中的人慣于欺壓,向來將我視作豬玀。他們打我,要我跪在地上爬,接他們的尿喝。有那宮婢瞧見了,只遠遠避開,掩著嘴笑……這幾年來,只有阿念愿意與我說話,將我當個人看。”
阿念額頭滲滿冷汗。牙齒陷進腕肉,腦袋嗡嗡作響。
“我如今有十六了。阿念也到了年紀罷?”噴灑在背部的呼吸逐漸下移,“我們……便做個對食……”
對食。
這詞如寒冬冰棱,刺進阿念頭顱,迫使她忽地清醒過來。
她叫道:“應福!”
喚作應福的小宦官抬起身來,猶自喘著氣,嘴唇微張,青白的臉龐泛著隱晦的興奮。他看向她,沾著血的右手,卻再次伸向破爛衣裙。
阿念將牙槽咬得發酸。
她十歲進宮,是這宮城里最為普通低微的婢。五年來,從不抱怨悲苦,對誰都和和氣氣。哪怕應福是飽受欺凌排擠的宦者,有時候遇上了,也如常人應對,偶爾說幾句寬慰的話。
只是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他竟然想要占她的便宜。
阿念自胸腔擠出笑來。
她伏在木板上,放輕了語調:“你過來,你這傻子,知道什么是對食么?”
應福眼睛一亮。雙膝挪動著,整個人貼到阿念面前。
趴伏著的少女雖然傷勢凄慘,模樣也算不得頂好,卻有雙烏黑安靜的眼眸。她仰著巴掌大的臉,眸子彎彎,便像是有鉤子勾他的心。
“你來,你來。”她輕聲說,“我教你。”
應福不由低頭,去追阿念的唇。她卻躲開他,張嘴含住了他的喉結。
說是喉結,似乎不大恰當。這位置,僅僅有些輕微的隆起罷了。
但應福渾身打了個戰栗。他幾乎要呼出快樂的氣息來,喉間的皮膚被牙齒貼著,咬住,深陷……
而后猛然撕開!
“啊——”
驚悸的痛呼未能響徹庭院,已被帶著血腥氣的碎布堵死咽喉。應福慌張失措地捂住脖頸,溫熱鮮血溢出指縫,滴滴答答落在身上。
他再度看她,失去的那一小塊皮肉銜在少女嘴里,白森森牙齒染著猩紅,襯得她形同女鬼。
“呸。”
阿念吐掉皮肉,用力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方才,她用破衣爛衫的碎布條堵了這宦官的嘴巴,連帶著右手也被弄臟。
“不準再靠近我。”
阿念撐著一口氣,勉強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踏進白茫茫的庭院里。她終于得以享用滾熱的日光,踩著燙腳板的草地,步履蹣跚地向前走。
沒走幾步,似有所覺,扭頭朝右邊望去。
一童子坐在墻頭,正拿清凌凌的眼睛看她。許是日頭太盛,白皙臉蛋烘出冷玉似的朦朧,那眼又極黑,唇紅如點砂,比阿念見過的絹畫色彩都要濃烈。
看模樣,不過十歲左右。穿的是淡藍交領袍服,細麻布料墜在赭紅宮墻間,掩住晃蕩腳尖。
“我看見了。”他開口,語氣透出幾分驚奇,“人的牙齒怎能撕爛皮肉?你過來,讓我瞧瞧你的牙口。”
阿念不認得這小童。想是書閣侍童或哪里的仆役。她身上痛得厲害,顧不得許多,只沖他呲了呲染血的牙,道聲失禮便離開。
穿過一道門,兩道門,走過荒草叢生的宮墻,進到西北角的低矮排房。
此處是宮婢居住的房舍。阿念的屋子在最邊上,狹小,灰暗,里頭塞了八個人的鋪位。
大白天的,屋里沒人。阿念自木箱里翻出積攢的鹽包,拿陶碗兌了水,清洗身上剩余的傷口。她的力氣幾乎已經用盡,如今眼前陣陣發黑,胃袋緊縮痙攣。
好不容易捱過去,收拾收拾胡亂躺在鋪上,四肢百骸便再也不敢動彈。
是該再尋些草木灰敷一敷,但……
阿念模模糊糊地想著,思緒逐漸昏沉。不知過了幾時幾刻,有人先后推門進來,路過她,端詳她,捂著嘴巴嘰嘰咕咕地笑。宮里向來不缺膽大的鬼,如阿念這般,偷著去守夜期盼被圣上垂憐的女子,是再尋常不過的笑話了。
她們笑歸笑,依舊要問:“阿念,你不去領晚飯么?”
阿念哪有力氣領飯。
她蜷著身子,從白日躺到深夜。同屋的宮婢洗漱睡下,擠作一堆竊竊私語時,她還未能清醒過來。耳畔漂浮著細若蚊吟的交談聲,內容無甚新意,不過是各宮的貴人今日如何,用的什么膳,穿的什么衣。
末了,有人提到:“聽說六殿下又扮作宮人四處閑逛。你們瞧見他了么?”
這六殿下,早早失了母妃,卻又得不到其他妃嬪的照看。只安置在極偏僻的宮殿內,若有若無地活著。
圣上不缺子嗣。比六殿下年長的幾位皇子,或有母族庇佑,或受圣上賞識,哪里會將年幼的皇弟看進眼里。每每遇著了,不是欺侮,便要戲弄。
上行下效,宮里的奴婢也敢偷摸著議論幾句,嘲笑這六殿下的怪異舉止。
“怕是有些瘋了,分不清自己身份。好端端的皇子不當,扮作卑賤之人……”
“宮中瘋了的又何止這一個……”
話題迅速扯到別處去。
阿念沒有留意這些。她發了熱,縮成一團打哆嗦。
到了后半夜,周圍鼾聲四起,她卻睡不著了,牙齒打架脊背滾燙,自鼻腔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左側擠著的宮婢竟然也未入睡,摸了摸阿念的背,低聲冷笑:“疼?誰讓你冒領罪罰,活該。”
阿念喚她:“嫣娘。”
“莫要喊我。”那宮婢恨恨道,“你以為我會感激你頂罪?偷換差事去守夜的人是我,想在圣上面前露臉的人是我,貴人來查,你站出來作甚?”
屋里頭烏漆嘛黑,誰也瞧不清誰的臉。
阿念解釋:“你已犯過一次事,此次再被查出來,必不能善了。”
“那又如何?”嫣娘咄咄逼人,“我不怕死,只怕沒機會改命。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甘心在這里日日做苦工,把自己熬丑了,熬老了,骨頭也爛到這地里!”
阿念默然。
她和嫣娘幾乎同時入宮。一樣的年紀,差不多的活計,心性全然不同。這五年來,阿念只會埋頭干活,嫣娘卻總能尋見許多機會,往皇帝跟前湊。
“我和你不一樣。”和往常一樣,嫣娘強調道。
的確不一樣。阿念想。
嫣娘比她好看,頭發柔滑松軟,肌膚細膩潔凈。同樣的麻布短襦,穿在嫣娘身上,就顯出幾分特別來。
畢竟是名門之后。據說以前族人犯了重罪,身為貴女的嫣娘遭受牽連,沒入掖庭淪落至此。
“可是……”阿念心里頭悶悶的,“被圣上看中了,是好事么?”
“如何不是好事?再壞,能壞過如今的境地?”嫣娘譏笑道,“你認命也就罷了,我可不是天生的賤命。”
阿念試圖爭辯:“我的命不賤。”
得來嫣娘一聲嗤笑:“你命不賤,能被兄長用五個錢賣進宮里?”
阿念不吱聲了。
當今圣上于六年前登基。登基之后,殺盡宮人,又廣征良家女入宮為妃為婢,阿念的兄長就把妹妹送進宮城。
她已不記得兄長樣貌。
也不記得以前家中的事了。
前塵往事譬如浮夢,如今只剩做不完的活計,走不出的宮城。
夜越來越深。阿念恍惚入睡,意識掙扎浮浮沉沉,熬到次日醒來,屋內已無他人。旁邊矮凳擺著半碗菜粥。涼的,不知是不是放久了,嘗著嘴里發酸。
她將菜粥喝盡。
其他宮婢大抵出門做事去。她也該起來了,要清掃偏殿甬道的塵灰,搬運清水和柴火,到了晌午,再洗各個宮殿運來的澡盆。
受罰是昨日的事,到了今天,該做的活兒還得做。
阿念換了套衣裳。摸索著套上鞋子,低頭看了看鞋底。
粗麻鞋,底子已經磨薄,快要破洞了。
想要申領新鞋,得花不少工夫。若是給掌事婆婆塞些值錢物什,行事能方便許多,但她手頭什么都沒有。
只能湊合著穿。
阿念挽了頭發,拖著身子出門干活。其間遇見管事的宮人,少不得一頓辱罵指責。受了罵,又誤了清掃的時辰,匆匆忙忙去搬柴,眼花耳熱頭暈目眩。
仲夏的日頭,發瘋似的要剝脫人的皮。阿念出了一身汗,也分不清是冷是熱。
前往雜役房的途中,嫣娘遙遙奔來,握住阿念的手。
“我得了信兒,那位今晚要在墜紅園設宴賞月。偏巧瑩夫人有恙,不能出席。”
墜紅園離得不算遠,并非宮中最奢華的去處,勝在清雅別致曲徑通幽。而瑩夫人是圣上最近寵愛的嬪妃。
阿念瞬間曉得了嫣娘的意思。她扭頭看嫣娘,對方嬌艷的臉龐泛著明媚的光,表情寫滿了躍躍欲試的興奮。
“我已討來了入園侍奉的機會。阿念,今夜過后,我便不再是擠大通鋪的我了。”嫣娘語氣輕快,視線落到阿念身上,頓了頓,又道,“看在你我相識一場,等我成了貴人,便還你的恩。”
如此篤定能抓住機會么?
阿念不明白。
“為何懷疑我的本事?”嫣娘有些驕傲神氣,“我可不是普通奴婢。”
名門望族的身世賜予了她豐厚的底氣。即便淪為罪奴,她也堅信,只要能見到皇帝,一切都會改變。
阿念有心勸阻幾句,但嫣娘轉身就走。在面圣之前,尚有許多瑣碎事宜需要準備,沒工夫在這里嘮叨。
阿念原地站了會兒,沉默走向雜役房。她無法干預嫣娘的決斷,只覺著心頭不安。勉強敷衍著洗完澡盆,夜里回到屋舍,沒能瞧見嫣娘的身影。
枕頭底下多了個小布包,打開來,里面有一些碎散銀錢,并半塊弦月羊脂玉。
這些東西,應當是嫣娘所有的家當了。
阿念躺下歇息,手里捏著布包。她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時而與應福攪在一起,時而在宮城奔逃,末了又撞進皇帝懷里,哀聲祈求垂憐。
面目不清的皇帝低下頭來,捏開她的嘴巴看牙齒看舌頭,又打量她的手,搖搖頭道,粗陋不堪,殺了罷。
便有無數白臉宦官擁上前來,將她一路拽出,塞進狹窄水井。無底的黑暗淹沒了阿念,她張嘴呼吸不到空氣,胸口幾近崩裂,耳鼻汩汩流出血來。
救命。
“救……”
擠出聲音的瞬間,阿念掙扎著醒了過來。身下床褥皆已濕透,她按住撲騰亂跳的心臟,慌里慌張披上衣裳出門。一股無來由的恐懼驅使著她摸出院門,躲開夜巡禁衛,趕往墜紅園。
當今圣上喜好酒宴,常常徹夜酣醉。
深夜的墜紅園絲竹纏綿,處處蒙著紅紗似的光。
阿念做慣了粗活兒,知道這園子有多少通道,也大致猜得出禁衛防布情況。她自偏僻草洞爬進園內,顧不得拍身上土灰,便奔向聲色最喧鬧的地界。
然而她沒能抵達宴席。
在某道隔斷門前,她撞見了兩個宦官。他們站在昏黑林子里,將個癱軟的女子往水井里塞。
隔著十幾步距離,阿念看清了女子的臉。
是嫣娘。
野心勃勃,勢在必得的嫣娘;高傲嘴毒,絕不稱謝的嫣娘。
嫣娘臉上沒有淚,也沒有舊日的野心。空空蕩蕩,死寂安靜。連那宦官捏著她的發髻,將她的胳膊塞入井口,她都沒有反抗。
“嫣娘!”
阿念竭力呼喊,不管不顧沖向水井。
露著半截身子的人偏了偏臉,和阿念對視。下一刻,宦官松手。
噗通!
這不是落水的聲音。嫣娘的下墜無聲無息,根本激不起任何動靜。
聲音來自宴席方向。那邊火光驟然大盛,男的女的驚叫嘶嚎,無數個斜長扭曲的身影映在亭臺花榭,無數張嘴巴在喊在求救。
“陛下遇襲!昭王,是昭王打進來了!”
阿念不認得什么昭王,也聽不見周圍的混亂。趁著宦官慌張愣怔的間隙,她撲到井口,胳膊向內探去,只探到一片冰涼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