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渺在外轉了半日,給自己買了一支木簪,給謝夢君買了一對像是小兔子耳朵的絨花,又給謝敬玄買了一個硯臺,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溫渺總覺得這是份心意,倒也不圖多么昂貴。
而那份源自于“謝禮”的酪櫻桃,則被溫渺吃了小半,還給拾翠和挽碧各分了一半。
一開始兩個小姑娘說什么都不敢吃,腦袋搖得像是個撥浪鼓,偶爾溫渺瞧著她們年紀不大,便裝起成熟伺候人的模樣,總覺得心里莫名難受,便微微嗔怒,捏著木勺在兩人僵硬的神情中給喂了過去。
“味道如何?”
溫渺側撐著下巴,半倚在馬車壁上,笑意盈盈地望著兩個小姑娘。
拾翠面頰還有些紅,不只是害羞還是怎的,難得沒了沉穩,只訥訥說好吃;旁邊的挽碧倒是更為外向,但一張臉蛋也紅得像是個蘋果,望著她家夫人的眼睛里恍若綻著星。
挽碧:“夫人,這是奴婢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
怎么會不好吃呢?這可是宮中御膳房里做出來的,一路上放在盒中,用冰塊冰著,不論是那南邊來的櫻桃、絲滑濃郁的奶酪,還是宮中御廚特調的蔗漿,恐怕她們這些人修幾輩子都沒那么福分能吃上。
溫渺眸光柔和,含笑看著兩個年歲不大的侍女。
他們在外邊的酒樓用了餐,等日頭向西偏移幾許后才往謝府趕。
溫渺將街上帶來的小禮物拿給了謝敬玄和謝夢君,才知今早圣上給他們府里賞了一筐櫻桃。
南邊送來的櫻桃成色極好,果大飽滿,色澤鮮亮,紅通通得瞧著便叫人口齒生津,上午已經吃過酪櫻桃的溫渺倒是興趣一般,只抬手捻起往嘴里塞了一個,便其余的都往外祖和小侄女的那邊推。
白日里轉了大半天,溫渺也有些累了,她笑著摸了摸謝夢君的腦袋,又同外公謝敬玄說了幾句話,這才往沁園里走。
放起帷帽,拆下發髻,換作寢衣,待她即將上榻之前,卻又沖著拾翠招了招手,低聲說了句什么。
片刻,拾翠抱著先前那份作為“謝禮”的食盒進來,溫渺取出其中那張字條,眸光掃過,抬手壓到了妝奩的最下方,這才躺回床上緩緩閉了眼睛。
雖傷勢已經痊愈,但府中請來的大夫還是叫溫渺盡可能地多休息、少思慮。
薄風吹拂,謝府外的柳枝輕晃,綠蔭陣陣,卻見那街道盡頭停靠著一暗色的馬車。
馬匹高大,侍衛健壯,旁側還站著個時不時探出腦袋,焦急等候的徐勝。
其內,乾元帝閉目靠于馬車壁上,一手自然搭在膝上,另一手指節微曲,一下一下輕叩著《博物志》的封面。
片刻后,他似是感知到什么,身體微微支起,撐開了漆夜似的眼眸,“如何?”
馬車外的暗衛道:“溫夫人并未享用太多,便回沁園休息了。”
徐勝頭皮一緊,原本準備的贊美話術被咽了回去,只一動不動站在旁側,佯裝不存在。
皇帝輕叩書面的手指略頓,沉寂許久后,他喃喃道:“也是,這東西……對她來說不過是尋常之物,哪里算得上是稀罕。”
他一寸一寸靠回至車架深處,攢動的影子似是為他的眉眼新添了一層濃烈沉寂的陰鷙。
而在車內的小幾上,正擺著一盤洗凈的櫻桃,卻沒能留下帝王半寸目光。
在那般民熙物阜、飫甘饜肥,百姓人民免受饑寒,各地出行暢通無阻,可日行千里、上天入海,家家戶戶的孩子都能進入學堂的遙遠仙境里,便是大楚內稀少且難以儲存的“初春第一果”、“百果第一枝”的櫻桃,也算不得什么。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云泥之別,又豈是能比的?
帝王心壓下那股心悸,再次合眼,“罷了,今日先回宮吧。”
車輪碾壓過青石制成的街面轆轆作響,乾元帝閉目半刻,忽然開口道:“徐勝,讓戶部、禮部、工部尚書進宮一趟。”
那樣的世界是不可及,但誰能不心向往之?便是大楚無此仙境,他為帝王,何不能造出一個,將神女留于人間?
……
沁園中已經熟睡的溫渺忽然在夢中打了個寒顫,她下意識往被褥深處鉆了鉆,而正巧進屋看顧她狀態的拾翠瞧見這一幕,小心翼翼從柜子里又拿了一床新被,輕手輕腳地蓋在了溫渺的肩頭,又伸手探了一下溫渺發涼的指尖。
等屏著一口氣,重新檢查了屋內的窗戶后,拾翠將門關好,這才走向隔壁的下人房。
她靜坐片刻,提筆寫了什么,隨即立于窗邊招手,很快便等來了一只羽毛有光澤的鴿子。
“去吧。”
鴿子離開謝府,向皇宮的方向飛去。
整個謝府都在主上的控制之下,但唯有沁園,這里是屬于夫人的,除了她們幾個貼身伺候的,其余暗衛只能在外面保護,不得入內。
拾翠望著遠方天際,輕嘆一聲。
按照主上的吩咐,她和挽碧最初也不過是奉命行事,伺候、照顧、保護夫人,但隨著時日推移,她們也是真心想要侍奉好夫人的。
在此之前,她從未見過夫人這般的人——不但生得美,還有一副菩薩心腸,性子溫柔,待她們幾個侍女猶如妹妹似的,和善親昵,簡直就是這天下最好的主子。
可這么好的主子,她們卻……
“拾翠,夫人睡醒了,你先去照顧的,我去廚房給夫人拿些吃食來!”
挽碧的聲音讓拾翠急急打住自己的想法,后者吐出一口氣濁氣,面色恢復如常,道了一句就來。
……
京中的日子過得飛快,溫渺是三月初來的謝府,不過一眨眼便到了月末,恰逢宮中傳來的消息,榮太妃將于瓊華園設宴,邀請各府女眷共賞玉蘭。
溫渺本以為此事與她這般的孀婦無關,誰知等消息傳到謝府后,她竟也在入宮之列內算著。
甚至榮太妃記掛謝家的小姑娘謝夢君,還專派了位宋嬤嬤前來指導參宴諸事。
此等殊榮,倒是惹得京中其他府邸中的女眷艷羨不已,心道謝夢君這京外來的鄉下丫頭倒是好命,曾祖被圣上看重,他們謝家也從破落戶一躍與京中世家齊名,也不知祖上是燒了多少高香!
顯然不少人都忘記了,謝敬玄這一支在百年前也是簪纓世族,是為金陵謝家。
此刻,謝府沁園內。
“你是說,你和太妃娘娘上一次接觸,是去歲冬季?”溫渺訝然詢問,心道這時間的跨度略大,可不像是被太妃惦念的樣子。
謝夢君咀嚼著嘴里的點心,腮幫子鼓鼓的。
“是呀,那都很早以前了,去年冬狩的時候,太妃娘娘也去了,外祖帶著我一同去了南苑,還圍觀了陛下的首射,好威風的!陛下一箭就射死了那頭大黑熊,太厲害了!”
溫渺輕啜茶水,眼底閃過沉思。
見溫渺沒說話,謝夢君小聲問:“表、表姑,你在想什么呀?”
“沒什么。”溫渺搖頭,只是她想到宮中傳來的消息,以及那位一會兒便來的宋嬤嬤,總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謝夢君悄悄松了口氣,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愧。
她不懂曾祖父和陛下為什么叫她騙表姑,他們謝家分明是冬狩之后才來的京城,她沒見過陛下射箭,也是今年年初才和表姑成為家人的,但曾祖說,如果不這樣做,表姑就會離開……
她不想表姑離開,她很喜歡表姑。
可她也知道,騙人是不對的,曾祖、陛下同她一般,都在做不對的事情,他們這樣,是會被表姑討厭的吧……
謝夢君抿唇,捏著點心的手都放了下來。
“怎么忽然不高興了?”
溫渺摸了一下小姑娘的發頂,有些不解,小孩子的心情都這么善變的嗎?
“表姑……”
謝夢君委屈巴巴地喚了溫渺一聲,隨即放下點心,有些小心翼翼地靠過來,“如、如果我以后做錯了事情,表姑還會理我嗎?”
溫渺輕笑,“那要看你犯了什么錯誤,我會就事論事,如果你努力改過自新,并且永遠不再犯,那表姑就會原諒你。”
謝夢君眨了眨眼,把腦袋蹭到了溫渺的懷里。
說謊的人是要吞針的,只要以后表姑能原諒她,謝夢君想,便是自己吞一千、一萬根針都可以!
她抱著表姑柔軟的腰腹,鼻間能嗅聞到那股溫暖又令人安心的香氣,眼眶微紅,只小聲道:“表姑你真好。”
宮里的人是這天未時來的。
宋嬤嬤面容慈祥,說話輕聲細語,很有耐心,在教導謝夢君的同時,很大方地邀請溫渺一起,毫無私藏的意思,甚至還會分享一些她們常年在宮中總結出來的小技巧。
在她的描述里,皇宮似乎只是一處格外祥和的豪華宮廷——
里面有華美的宮殿,罕見的珍寶,成群的仆從,美麗的花園,以及和善的太妃,仁慈的帝王……至于溫渺想象中的勾心斗角,都好似不存在一般,安寧極了。
或許是因為今上后宮空置,無妃無嬪吧?
溫渺這樣想著,心中忽然對這位大楚的皇帝陛下產生了幾分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在這個三妻四妾只為尋常的時代堅持多年,不往宮中納任何一女子?
宋嬤嬤笑意盈盈,在講述宮規時若有若無提及當今圣上,尤其在瞧見溫渺眼底的好奇后,她更是順勢開口,將有關于今上的過往娓娓道來。
不過她卻也疑惑,這事情大楚人盡皆知的,又何必經她之口,再給這位夫人講一遍呢?
雖是不解,宋嬤嬤也只是謹遵圣命。
倒是逐漸從言語間拼湊出大楚帝王形象的溫渺,忍不住將一部分注意落在這位明君身上,隨之升起幾分好奇。